李斯順路回了一趟闊別七年之久的家鄉,一家人恍如隔世,相見無言,隻是抱頭痛哭。兒子們見到李斯,一時間還不太習慣,顯得很是生分。倒是那條黃狗還在,一見李斯,便搖頭晃腦,興奮得不得了。李斯帶著兒子,牽著黃狗,出上蔡東門,到野外追逐狡兔,重溫往日的溫馨記憶。這樣一來,兩個兒子才又和李斯熟稔起來。然而,李斯卻又要再度遠行了。他要去鹹陽,一個遙遠而偉大的都城。在那裏,住著一個名叫呂不韋的相國,還有一個名叫嬴異人的秦王。
不著邊際地寫了這麼多,接下來終於輪到了正題。且看李斯如何在鹹陽為自己的仕途打拚奮戰,如何超越眾多的高官顯爵,以布衣之身,位極人臣。我說的這個極,是最高意義上的極。
公元前247年,十月的鹹陽,剛下過一場大雨,一雨成冬,寒氣逼人。在一家廉價酒館內,有一個男子正拿著一隻筷子,蘸著杯中酒,在麵前的桌子上寫劃著什麼,口中念念有詞。但見這人體態肥厚,衣衫甚是體麵,一雙長眉下,兩隻小眼睛放著迷離之光,扁而塌的鼻子,使整個人看上去猥瑣平庸。莫非這人就是傳說中的李斯?這形象,用兩千多年後的東北話來講,也未免太科趁了吧。我不相信李斯就是這副尊容,且讓我喚一聲,看看他答不答應。於是我吼道:“李斯。”還好,那人沒有答應。然而,南邊靠窗的角落裏卻響起一個聲音:“李斯在此,是誰喚我?”我趕緊朝李斯走去,隻見他身高八尺有半,狼目鷹鼻,顴骨高聳,天方地圓,雖不及韓非的俊雅風liu,但也算是一副英氣逼人的好相貌。
李斯對我說道:“閣下如此玉樹臨風,實為李斯生平僅見,不知有何指教?”
我道:“某正在寫閣下的傳記,不知閣下可否得閑,某有諸多疑問,有待閣下撥雲見日。”
李斯大怒,道:“男兒當持三尺劍,立不世功。即便偶操刀筆,也當寫自家的傳記。替別人寫傳記,你羞也不羞?”
我道:“不羞,就不羞。”
李斯更怒,向我揚起水缸大的拳頭,道:“滾。”
我回到家,在剛開了個頭的李斯傳記上如此寫到:“李斯其人,一貫旗幟鮮明地反對別人替他寫傳記。”
李斯朝我發了一通火之後,前麵提到的那個體態肥厚的人過來好心地安慰他。這人自報家門,鄭國是也。又問李斯姓名。李斯有些懶得理會鄭國,便信口胡謅了一個名字,道:“姓薑,名尚。”
鄭國打個哈哈,道:“薑尚薑太公,開周朝八百年江山的第一名相。兄台與前朝聖人同名,好,好啊。”
李斯心裏鬱悶,而且也暗怪鄭國的唐突打擾,也不接話茬,隻是喝著悶酒。
鄭國眼神一動,又道:“鄭某不才,卻也知道薑尚並非兄台真名。鄭某略通算術,兄台這隨口編造的一個化名,據鄭某看來,卻也無意間泄露出兄台此刻的滿腹心事啊。”
李斯來了興致,他倒要看看鄭國如何忽悠,便道:“請兄台賜教。”
鄭國道:“欲潤喉,卻無酒。”
李斯會其意,替鄭國滿斟一杯酒。
鄭國又道:“有酒無菜,不如無有。”
李斯一拍桌子,道:“掌櫃的,上菜。”
酒菜齊備,鄭國這才悠悠說道:“渭水之濱,薑尚垂袖,名為釣魚,意在興周。君亦薑尚,囿困鹹陽,直鉤雖下,魚兒不上。”
李斯聞言大驚,難道眼前這人真能看穿自己的心思,又或者他隻是歪打正著?於是強笑道:“鹹陽乏水,何魚可釣?”
鄭國怪異地看著李斯,道:“兄台又何必明知故問?兄台要釣的,不是逍遙遊弋的水中魚,而是獨攬秦政的相國呂。”
相國呂,即是封爵文信侯,被新登基的秦王嬴政尊稱為“仲父”的秦相呂不韋。李斯到鹹陽,的確是想投靠呂不韋的。李斯見鄭國已把話全給挑明了,知道也無須再掩飾,便道:“閣下果然高人。實不相瞞,在下姓李名斯,楚國上蔡郡人氏。今學已成,度楚王不足事,而六國皆弱,無可為建功者,故西入秦,欲說秦王。今秦王嬴政初即王位,又兼年幼,故國事皆決於相國呂不韋。然而,侯門深似海,李斯來鹹陽已三月有餘,卻不得相府之門而入。想我李斯滿腹才學,論辯術縱橫,不輸蘇秦張儀,論富國強兵,足比商君吳起。天生我才而不可用,為之奈何?”說完,慨然長歎,滿麵皆是抑鬱不平之色。
三個月前,李斯剛到鹹陽的時候,尚是炎熱的夏日,穿件單衣也會汗流不止。李斯也是點子太背,他到鹹陽的第二天,當時在位的秦莊襄王嬴異人便一命嗚呼,新繼位的秦王是嬴異人的長子——年僅十三歲的嬴政。秦莊襄王之死,頗有些蹊蹺,他一向身體強壯,夜禦八女之後,第二天還能精神抖擻地臨朝聽政,然而說死也就死了。一時間,有關莊襄王乃是被人陰謀殺害的謠言傳遍了整個鹹陽城。正所謂計劃沒有變化快,在李斯看來,死一個秦王沒什麼,重要的是,他的整個仕途規劃卻因為這起突發事件而被全盤打亂,隻能推dao重來。
李斯見秦莊襄王已死,嬴政新立,秦國格局尚未穩定,決定先觀望一陣子再說。在那時,每一個國王的死去,對他的國家而言,都是一場或大或小的危機,朝廷中的各大派係勢力必然會借這個辭舊主迎新君之機,或明或暗地進行較量角力,以爭取在權力的蛋糕上占據更大的份額。原本占小塊的想要大塊,原本占大塊的想要更大塊。當權力蛋糕的再分配達到納什均衡,政局才會再度趨向穩定。
處於觀望狀態的李斯同學,一天也沒閑著,他的足跡遍布鹹陽的大街小巷,他的腿勤,嘴更勤,見人就侃,逢人便聊,打聽宮裏宮外,朝上朝下。鹹陽作為秦國的都城,政治氣氛是濃厚的。鹹陽市民們侃起朝政來,個個都不帶停。李斯是個優秀的聆聽者,又是外鄉人,因此每個鹹陽市民看到他,國王腳下討生活的優越感便油然而生,於是乎便如同吃了大力丸似的,侃力十足。李斯心裏清楚,這種道聽途說來的東西,就跟人體一樣,70%是水份。關鍵是你要找出那70%的水份,並把它從耳朵裏排出去。而這一點,正是李斯的強項。
李斯整天早出晚歸,空著耳朵出去,滿著耳朵回來,就這樣過了一個月的時間。這時,李斯的舉動引起了秦國便衣的注意,懷疑他是六國派遣過來的間諜,正準備把李斯緝拿歸案時,李斯卻忽然從他們的眼前消失了。
原來,李斯看看情報收集得已足夠詳細,便把自己關在逆旅的房間之內,三天不出房門,根據手頭掌握的情報,開始重新製定起自己的仕途生涯規劃。
李斯同學的仕途規劃是典型的暴富心態,要一口吃個大胖子,恨不能今天見到秦王,明天便作宰相。像這種夢想一夜之間便位極人臣的心態,在論資排輩的今天是斷然行不通的,但在古代,尤其是亂世,還是不乏成功的先例。況且,以李斯的智慧和天賦,睥睨天下,心雄萬夫,不立非常之誌,焉為非常之人!
悶熱的天氣使持續的思考變得更加艱苦。李斯全身赤裸,背著雙手,在不大的房間裏來回遛彎,幾乎是不眠不休,從他身體滑落的汗水,在泥地上畫出圓形的水跡,幹了又濕,濕了又幹。李斯知道,一個完美的仕途規劃是多麼重要,他必須考慮到所有的有利和不利因素。這短短的三天,將決定他未來長長的三十年,能不慎重?
三天之後,李斯打開房門,晃晃悠悠地走上逆旅的屋頂,以目光包容著秦國宏偉的都城。正是清晨時分,天際有寥寥殘星,萬丈朝霞,火紅的陽光,灑在李斯消瘦的臉龐。李斯強睜著疲倦的雙眼,勉強將身軀站穩,向著剛從夢中醒來的鹹陽城作以下豪語:
“我,李斯,李——斯,天慷慨生我,地慈悲養我。天地於我,即有所愛,必有所懷。吾聞諸古人,天下有粟,賢者食之,天下有民,賢者牧之。吾見於今日,天下之粟,待賢者食,天下之民,待賢者牧。此天賜之時,地遣之機。李斯當仁而不敢讓也。
物有高低,人分貴賤。其遇或異,其性不移。相國呂不韋,昔為陽翟大賈,賤人也,往來販賤賣貴,家累千金,士大夫恥之。為賈者,如飛蠅逐臭,惟利是圖,隻見一日之得失,不曉百年之禍福。今竊據相國之位,吾知其必不得長久。雖如此,吾將往投之,且秦國之事,皆決於呂氏之府,秦國之政,皆出於呂氏之門,進身之階,舍此無它。忍小辱而就大謀,吾將往也。
呂氏門下三千食客,皆行屍走肉,何足道哉。李斯一至,必如秋風橫掃,烈焰銷冰,盡廢彼等,惟我獨尊。呂不韋,砧上之肉也,取之易如反掌,略動唇舌,便可使之俯首帖耳,而我之所求,將莫不如意。
出仕不為相國,此生虛度。相國之位,且暫寄呂氏,吾欲奪之,隻在旦夕之間也。
我,李斯,李——斯,人將稱頌我的名,一如我此刻稱頌我的名。人將敬我,畏我,國將順我,從我。如此男兒,方可笑傲於蒼生,方可無愧於天地。
如是我所思,如是我將行。”
三天不食不睡的李斯,早已是虛弱不堪,說了這一大通話後,再也沒有半點力氣,隻覺天旋地轉,眼前發黑,兩腿一軟,暈厥過去。
關於李斯從屋頂摔落到地上的姿勢,到底是平沙落雁式還是陽關三疊式,連李斯自己也不知道,今日自然更加無從查考。然而,這一摔摔得不善卻是可以肯定的。當李斯醒過來時,一時間很是恍惚,渾身的骨頭仿佛斷開,眼前也是白茫茫一片。良久,一片白茫茫中才開始出現可以辨認的事物。他認出那個湊得最近的腦袋,那是逆旅的老板,正一臉悲憫地望著他,在老板的身後,是滿滿一屋子的人,大家都是衝他來的。
老板見李斯醒了,終於鬆了口氣,開店做生意的,可不希望有客人死在自己店裏。老板回頭對看熱鬧的看客們說道:“都回去吧。沒事了。”沒人肯走,圍得更緊了。他們都滿心期待著李斯能說點臨終遺言什麼的。
老板對李斯道:“你可把我們嚇壞了,還以為你死了。”
李斯翕動著蒼白的嘴唇,微弱地說道:“餓。”
老板弄來一碗羹,喂李斯吃完。李斯無力道謝,倒頭就睡。圍觀的人覺得李斯演的這出床上戲很不好看,盡是睡了吃,吃了睡,殊無刺激,於是失望地散去。房間裏又剩下李斯一個人,蜷縮在被窩裏,離家兩千多裏。他隻身在鹹陽,第一次夢見家鄉。意誌堅強如李斯者,在傷痛無助的時候,也難免脆弱,也盼望有懷抱可以依靠。在夢裏,他的眼淚流成河流,承載著帶他回家的小舟。
李斯足足睡了一天一夜,起來的時候,精神飽滿,不可戰勝的神情又重新出現在他的臉上。身體雖然還是疼痛不已,他卻不想再等了,他已急不可待要去征服那個征服了秦國的人。況且,他依靠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野心,他的智慧。今天將是他的大日子,他一咬牙,置辦了一桌昂貴的酒席,縱容自己大吃大喝了一頓,算是提前的獎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