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1 / 3)

正文 第五章

鍾佩文氣憤地說:“她真倒黴!可還有比她更倒黴的哩。你還記得老文說過的一件事嗎?他們老師聽黨總支的話,真心誠意地狠鬥私字一閃念,還寫成文字,爭先恐後地交到陶書記手裏。可是結果呢?陶書記說話不算數,不但沒給他們保密,在運動初期還全給拋出來了。”

漢生說:“這裏隻有誘惑,就是引蛇出洞,沒有真誠可言。我爸爸是**員,可他也說——唉,算了,不談他了。以前我要是聽誰說五七年的右派是給黨提意見才當上的,我會狠狠批他一通,可現在我絕對不會這樣做的。你看到沒有,那些造反的落了什麼好?有人說這也是引蛇出洞,先讓你造反,再跟你秋後算帳。王任重的‘秋後算帳’早就批了,還成了他的一大罪狀,可現在搞‘一打三反’不就是在秋後算帳嗎?依我看,手法跟五七年差不多——引蛇出洞。你沒注意到嗎?這跟你的情形有什麼區別?抓走資派抓了幾個?而且現在大多數挨過批的幹部又出來了。”他沉吟了一會兒,悄悄地說:“我對‘一打三反’有這麼個感覺,整了這麼多人,其中主要是造反派,似乎是為了讓那些挨過整的老幹部出出氣,以便安撫一下他們,免得怨氣衝天,搞不好工作。你看會不會是這樣的啊?”

鍾佩文自六七年武漢軍區發布《嚴正聲明》以後就跟造反派分道揚鑣,對他們一直有不敢苟同的態度。但跟漢生保持朋友關係則另當別論——他們是老同學,在一起造過反,再說漢生在“七二0事件”以後保護過他:人家對他太好了。他無論如何不能夠舍棄這個朋友!在‘一打三反’運動中,他看到造反派也在倒黴,不知不覺中恢複了對造反派的感情。他再聽到造反派發牢騷也不反感了。因此,現在他聽到漢生說這番話,並不覺得刺耳,反有認同之心,於是他點了點頭,說:“我看,有理。”

他們來到水塔街。漢生指著水塔說:“那年你在水塔上當廣播員,我在外麵一個勁罵你。你要是也造反,我們一起幹,該多好!哦,七月二十三號早晨,你心情一定壞極了吧?”

鍾佩文說:“那是自然的。那天早晨聽到廣播裏喊‘打倒百萬雄師中一小撮頑固堅持資產階級反動路線的壞頭頭’,那時候哇心裏真不是滋味,知道一切全完了;可怎麼也想不通。在那種情況下想不通也得通啊!七月二十號、二十一號、二十二號遊了三天行,在汽車上大喊‘好消息,好消息,中央批準鬥王力!’當時是精神振奮、鬥誌昂揚。有一件事還沒跟你說過:中央表態的前一天晚上,頭頭找我們開會,告訴我們,上麵給工人總部平反,工人總部平反以後加入百萬雄師。我當時滿高興的,心想誰也沒輸,誰也沒贏,皆大歡喜。沒想到一夜之間形勢大變,百萬雄師一下子就垮了,人都散了。”

漢生說:“我那天最擔心的就是你,怕你吃虧。你想想,那天要是我們的人衝進水塔去了,亂軍之中什麼事都可能發生。我在華工寫大標語,一時又過不來。給宿舍打電話,趙阿姨說你姑媽姑爹都到水塔對麵的人行道上等你。我一聽就更急了,你怎麼能從大門出來呢?外麵全是我們的人,你出來肯定凶多吉少。後來見你一點也沒傷著,又知道你還是從消防隊後麵圍牆的一個破洞跑出去的,我才放心了。嘿嘿,你還有這麼一段插曲哩。”

二人不由得笑了起來。

鍾佩文說:“那段時間,我姑媽姑爹差點給嚇死,怕我想不開,又怕我挨打,更怕我有個三長兩短他們沒法向我爸爸、姐姐交代。還好,有你保護,我一直沒吃虧,隻是思想上很苦惱。我得出一個結論:矛頭向上總比矛頭向下要好,左一點總比右一點要好。可現在看來,這個結論肯定又不對。究竟怎麼樣才對,我已經完全搞不清楚了。這幾年我的腦子裏麵全亂了,不知道如何是好。你怎麼樣?”

漢生頗有同感:“你問我,我去問誰呀?這幾年我跟你一樣,腦子也亂了。你來說說看,*是接班人,這是上了黨章上了憲法的啊,可現在被罵得狗血淋頭,這之間怎麼解釋呢?說以前弄錯了,怎麼錯得這麼厲害呢?還有,羅瑞卿、楊、餘、傅都平反了,這裏就有個問題。佩文,你能解釋嗎?”

鍾佩文搖搖頭,說:“我想,毛主席是不會錯的,可事實又怎麼解釋呢?我肯定解釋不了。我想這裏麵肯定有什麼奧妙,隻是這個奧妙我們誰也沒搞清楚。”

漢生歎了一口氣,說:“誰也搞不清楚!*事件以後,很多人一談起國家大事,都愛說搞不清楚。也確實搞不清楚。造反派挨批,罵他們搞武鬥。可怎麼能盡罵他們呢?*就說過‘文攻武衛’。造反派拿*的話做根據。有人問有沒有紅頭文件證明*說過這番話呀,造反派當然拿不出來,隻能自認倒黴。記得當時*的那個講話貼得滿街都是呀,可又有誰出來做證呢?誰又做得了證呢?”

鍾佩文說:“如今這年頭,說不清、道不白的事兒真是太多啦!”

說著,二人來到紅旗大樓。金漢生興奮起來,對鍾佩文說:“你還記得那天晚上我們三個到這裏支持造反派封紅旗大樓的事嗎?”鍾佩文說:“我怎麼忘得了啊!”

那是六六年十月份的事。那一年九月份,北京南下造反大隊到武漢來串連,點*之火。他們認為,湖北省委捂了階級鬥爭蓋子,壓製了廣大群眾的革命積極性,致使湖北地區的*搞得冷冷清清,這裏一定有鬼,就聯絡一些大學生炮轟湖北省委。這樣,大專院校的學生便分成了兩大派,炮轟派成了造反派,保衛派成了保守派。兩派的人日夜爭論不休。鍾佩文他們回到武漢,見武漢鬧得正歡,趕忙相約去湖大、武大、水院、武測、華工看大字報,聽別人辯論。在湖大,他們參加了一次造反派的集會。幾個被學校黨委打成反革命的學生上台控訴,直講得聲淚俱下,引得會場上口號聲聲,人們一個個怒形於色。一位女學生傳達了中央*的講話精神,說那幾位學生是“光榮的反革命”。台下頓時響起一片歡呼聲。鍾佩文他們也激動地鼓掌。他們當即決定,堅決站在造反派一邊,成為一名造反派戰士。與此同時,漢北中學跟別的學校一樣圍繞著“懷疑一切”在進行激烈的辯論。造反派擁護“懷疑一切”,認為搞*沒有懷疑精神就搞不成;保守派則反對“懷疑一切”,認為對什麼都懷疑是唯心主義,無法解釋建國十幾年來所取得的偉大成就,也無法解釋許多問題,例如你懷不懷疑偉大的黨啊、懷不懷疑《國際歌》啊,等等。造反派逐一回答了這些質問:建國十幾年來所取得的偉大成就就擺在眼前,大家都思考過並且承認,所以不用懷疑;領導我們取得偉大成就的是偉大的黨,這也是大家都思考過並且承認的,所以也不用懷疑;《國際歌》被實踐證明是全世界無產階級的戰歌,所以也不用懷疑;可是湖北省委捂階級鬥爭蓋子,裏麵的問題好多,當然要懷疑,不懷疑怎麼會發現問題?保守派認為這是詭辯。兩派針尖對麥芒,相持不下。鍾佩文他們寫大字報表明態度,同意“懷疑一切”的提法,並宣稱自己是“懷疑一切”的萬能論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