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六章
????這天下午,區高中的幾位老師參加鍾佩文這一組的政治學習。他們都認識彭保國,來了就跟他打招呼,互相之間十分客氣。鍾佩文在陳灣受審查的時候在區委開過幾次批判會,又跟他們一起勞動過,所以跟他們有些麵熟,見了麵還相互握手、寒暄幾句。
????他們當中有位姓邵的,黃石人,跟鍾佩文很談得來,以前對鍾佩文的處境很表同情,每次見麵都熱情相待,不像那個駱桂花總用看異類的眼光對待鍾佩文;又是大學生,卻從不小看鍾佩文。他是教物理的,自稱不熟悉文史,有時竟向小兄弟鍾佩文請教一些文學、曆史方麵的問題。鍾佩文當然不好意思嘍,但見他態度確實誠懇,也就“傾其所有”予以回答。由於這些原因,鍾佩文很是敬重他,見麵就以“老邵”呼之——其實也隻比鍾佩文大三、四歲。今天故人相見,自然格外親切。
????老邵跟吳學儒也談得來,今天沒看見吳學儒,就問:“吳老師到那兒去了?”康淑芬說:“他到羅州城去了。”
????“羅州城?羅州城在哪兒?沒聽說過啊。”鍾佩文很驚奇地問。康淑芬說:“羅州城在師範那兒。”“那為什麼叫羅州城呢?”“聽說在宋朝就叫羅州城。那時候金兵南下,攻打羅州城。羅州城的將領帶著老百姓堅決抗戰哩!”
????鍾佩文不由得肅然起敬。他以前聽說過張體學在蘄春打過遊擊,解放軍在清水河跟國民黨青年軍打過仗,再就是出了個李時珍,想不到蘄春人民還有這一段光榮曆史哩!他從小知道嶽飛抗金兵的事,故事裏是這樣說的,曆史書上也是這樣寫的,可他從不知道有羅州城抗金兵的事情。今天聽說了,應該問個明白。他又問:“那後來呢?”
????“後來呀,”康淑芬說,“後來金兵把城攻破了,城裏的人打起了巷戰,後來都死光了。我是聽老人們說的。”
????陳柏樹啜了一口茶,慢悠悠地說:“守城的將領中有一個叫秦僖,也英勇戰死了。聽說他是秦檜的孫子。”
????彭保國說:“就是那個害死嶽飛的秦檜嗎?那不可能。秦檜是賣國賊,他的孫子倒是愛國者,這怎麼可能呢?秦僖肯定不是秦檜的孫子。”孟祥宇表示讚同。有的老師也讚同。
????洪衛民說:“那怎麼就不可能呢?秦檜賣國,秦僖愛國,是有可能的。”
????老邵發話了:“又是‘老子英雄兒好漢,老子反動兒混蛋’,是嗎?那我就舉個例子吧。恩格斯的爸爸是工廠主,屬於資產階級吧?可恩格斯是偉大的無產階級革命導師!他要推翻資產階級的統治,這資產階級裏麵就有他自己的老子!同樣,秦檜是賣國賊,不等於他孫子也一定是賣國賊。說不定他孫子反戈一擊,成了愛國者呢?事實也是這樣的。”
????陳家才笑著說:“事實是這樣的?你看見了?你就知道是事實?”
????鍾佩文也笑著說:“老陳,你就知道不是事實?你看見了?”很多老師都笑了起來。陳家才非常不高興,斜視了鍾佩文一眼。鍾佩文見他真動了氣,就不再笑了;不過心裏挺別扭。
????洪衛民說:“哎,我說啊,愛國總是受人民愛戴的,賣國總是遭人恨的。嶽飛死後,杭州的老百姓家家做兩個麵人,在背上刻秦檜和他老婆的名字,放在油鍋裏炸,邊炸邊罵:炸死你,炸死你!炸完了就吃掉,還給這油炸的麵人取了個名兒,叫‘油炸燴’。嶽飛昭雪以後,老百姓把兩個麵人扭在一起炸,就成了後來的油條。”說完,大笑。
????鄧菊生驚訝得睜大了眼睛,說:“呀,油條是這麼來的呀!以前跟她爸爸去過武漢,吃過油條,不過並不知道油條的來曆。今天聽洪老師這麼說,覺得挺有意思的。”她又問鍾佩文:“鍾老師,你知道嗎?”
????鍾佩文早就憋不住要說幾句,見她發問,就說了起來:“油條的來曆我不清楚,我也是今天才聽說的。我寧可相信是真的。”張有成說:“有好多傳說不一定有事實根據,但大家就喜歡聽,因為它表達了人民的願望。像這個油條的傳說吧,你能證明它是真的還是假的?證明不了;不過沒關係,這個故事罵了賣國賊,群眾聽了解氣,就代代相傳,一直傳到現在,傳到這裏。”
????“菊生,我再跟你講個罵秦檜的傳說。”鍾佩文興致上來了,“嶽飛墓前麵跪著四個鐵鑄的人像,就是秦檜和他老婆,還有張俊、萬俟離。明朝時候有個人在杭州做官,他是秦檜的後代,看到自個兒的祖宗跪在嶽飛墓前被千人罵萬人唾,心裏十分不舒服,就暗地派幾個心腹在三更半夜偷偷把秦檜和他老婆的鐵像丟到西湖裏去了。那知道第二天成千上萬的老百姓跑到衙門口要那個秦檜的後代盡快破案,懲治肇事者。群眾的呼聲震天動地,而那個姓秦的官員心裏發虛,吃了九九八十一顆定心丸還是止不住心跳。這還不算,更奇怪的事也發生了。是什麼事兒呢?原來,秦檜和他老婆的鐵像沉到湖底把西湖水都弄臭了,臭不可聞。蝦兵蟹將把消息稟告給西子娘娘。西子娘娘一向憎恨秦檜和他老婆的賣國行徑,聽到這個消息,鳳顏大怒,即刻命令蝦兵蟹將把秦檜和他老婆的鐵像推向水麵。鐵像該多重啊,可就能在水麵上浮著。老百姓看見了,都說太怪了,都認為是蒼天有眼,一致要求那個姓秦的官員來看。那個姓秦的官員硬著頭皮坐著八抬大轎來到湖邊,看著祖宗的鐵像,心裏叫苦不迭。群眾見他麵無喜色,心裏就嘀咕起來:八成兒跟這小子有關吧?突然,人群中有人高喊一聲:他姓秦,秦檜是他的先人。這小子本來心裏就發虛,聽見有人高喊,嚇得馬上鑽進轎子就跑。群眾那裏肯放,在後麵追罵,還往轎子上扔磚頭瓦片。姓秦的跑進府衙,緊閉大門,再也不敢出來。群眾在外麵呐喊不休,要他立馬滾蛋,又繼續投擲磚頭瓦片,把府衙的屋頂砸得一塌糊塗。可見,人心裏都有一杆秤呐!”
????彭保國笑著說:“嗬,你還知道這個故事。看來,你還讀過幾本書啊。”
????鍾佩文嘴裏謙虛著,心裏得意極了。
????張有成也來湊趣:“我來說一點:秦檜有縣官那樣的孫子,也有講良心的孫子。也是明朝,有個秦檜的後人來到嶽飛墓前,說了兩句詩:‘人從宋後羞名檜,我到墳前愧姓秦。’人們自從宋朝以後就以‘檜’字作名字為羞恥,我來到嶽飛墓前以姓秦感到羞愧。”
????大家邊聽邊笑,氣氛很是活躍。
????駱桂花一直繃著臉沒說話,見張有成講完了,就慢悠悠地說:“講革命烈士愛國不行嗎?幹什麼講帝王將相呢?那些事先放一放再說,趕快學習吧!”張有成很生氣,臉色不太好看,正要頂她兩句。陳柏樹朝他搖搖手,笑著說:“好了,不說別的了,學習吧。”
????在學習當中,彭保國和孟祥宇吵了一架。事情的經過是這樣的:
????他們先學習署名“楊榮國”的文章,題目是:《孔子——頑固地維護奴隸製的思想家》。念了半天,由於涉及到的曆史知識太多太深,很多人不甚懂,再說批孔孟之道已經批了不知多少次了,大家都知道,所以要求換一篇。鍾佩文也聽得不太懂,但是他喜歡聽;現在見這麼多人要求換一篇,覺得不便反對,就隨了大流。陳柏樹叫孟祥宇換了一篇,題目是:《一份發人深省的答卷》,還有一封信。孟祥宇還沒讀完,大家就開始小聲議論起來。信是一個叫張鐵生的人寫的,言辭懇切,聽者無不動容。
????鍾佩文聽了,又仔細看了一遍,既同情,又不滿。同情,是因為寫信人說“每天近18個小時的繁重勞動和工作,不允許我搞義務複習”,在夏鋤之時,“不忍心放棄生產”。鍾佩文認為這個人真不錯,一心為公。不滿,是因為寫信人罵那些複習功課的人是“不務正業、逍遙法外的浪蕩書呆子”。鍾佩文想,你因為忙於生產而耽誤了複習確實值得同情,可你自己沒複習好考不上大學能怪誰呢?你憑什麼罵人家是浪蕩書呆子呢?人家考上了大學你沒考上,你就妒忌人家,是不是?總不能因為忙於生產而考不上大學就保你上大學吧?你也應該自我檢查一下嘛。他對寫信人說自己“政治麵貌和家庭社會關係都清白如洗”這一點很有氣,心想:考大學得看學問看表現,家庭出身不應作為主要標準;再想想自己已經成了有問題的人,今生今世再也別想進大學了,不由得悲從中來,也就無心聽其他老師發言了。
????正想著,忽然聽彭保國說:“這封信寫得好。報上說作者是反潮流,我認為有道理。貧下中農子弟進大學,是進自己的大學,不應該有那麼多麻煩。我進大學就是考進去的,很難。經過*,教育確實應該好好革一革命了,好讓更多的貧下中農子弟順利進大學。不過,我也有一點想不明白:那以後進大學還考不考文化課呢?文化基礎不好,大學的課程怎麼上呢?比方說,你連函數、複數也搞不清楚,那高等數學怎麼學呢?”說完,看著孟祥宇直笑。
????孟祥宇見彭保國衝著他笑,明白是在嘲笑他,笑他沒進過大學,沒學過高等數學,卻想教高中。可孟祥宇並不服氣。也難怪,他確實有看不起彭保國的理由。彭保國是大學生,可帶課帶得不怎麼樣,挨了多次批評,連一些學生也頗有微詞。自從那次他提出想帶高中課程以後,彭保國常常含沙射影地諷刺他,他早就憋著氣哩。今天見彭保國公然在大庭廣眾麵前嘲笑他,決定反擊一下,就氣呼呼地說:“文化基礎不夠,可以慢慢學嘛,就在幹中學。不是學好了再幹,而是幹起來再學,在幹中學,幹就是學習。從電影裏我們也看到,有些隻有小學文化程度的人不是也上了大學嗎?關鍵是看他有沒有一個好的思想,有沒有實踐經驗。不能用文化基礎來壓貧下中農子弟。要是沒有好的思想,沒有責任心,上大學也上不好,即使大學畢業也教不好初中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