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十七章(1 / 3)

正文 第十七章

????一場秋雨一場寒。開學前兩天下了場雨,好涼爽!老師們在涼爽的夜風中聽完了有關**十大的新聞,就三五成群地談論著。很是熱鬧!鍾佩文跟張有成、洪衛民、還有康淑芬、吳學儒站在河壩上閑聊,不時傳來笑聲。

????彭保國顯然是被笑聲吸引過來的,他說:“你們在討論什麼呀,這麼熱鬧!跟我說說,讓我也笑笑。”張有成說:“我們在討論十大政治報告……”彭保國馬上接過話茬子:“我在聽新聞的時候產生了一個想法——”

????大家也來了興趣,忙問他有什麼想法。他見眾人感興趣,就咳了一聲,說:“你們說說看,*為什麼要反對劉少奇呢?他們為什麼不聯合起來呢?他們要是聯合起來,力量不更大些嗎?”

????眾人一聽,就都不說話了。吳學儒站起來,拎著椅子,說:“我沒睡午覺,困了,去睡。你們聊吧。”說完,三步並作兩步走了。康淑芬也說:“要下雨了,我腰好酸,回去睡了。”也走了。

????張有成小聲說:“老彭,你提的問題有點敏感,他們怕了。”彭保國輕蔑地說:“他們不怕,誰怕?一個,五七年有右派言論;另一個,丈夫蹲過學習班:他們不怕,誰怕?”

????鍾佩文一聽“蹲過學習班”就來氣,也站起來說:“看來我也應該走了!”洪衛民一把拉住了他,扭頭對彭保國說:“老彭,你看你怎麼說話的!”張有成笑著說:“別走,別走!我估摸著老彭不是說你的。你別真動了氣。”彭保國哈哈大笑:“鍾同誌,我是在說他們,不會是說你。”鍾佩文這才默默地坐了下來。

????彭保國問:“哎,我提的問題呢?”洪衛民說:“你提的問題沒法回答。沒法找他們搞外調。”彭保國說:“我是故意問的。*死了,我聽說劉少奇也死了。”

????鍾佩文、張有成、洪衛民聽說劉少奇死了,忙問是怎麼回事。彭保國說:“我也是才聽說的。劉少奇早死了,哪年死的,不知道。”他又說:“我還聽說有個人不同意打倒劉少奇。”

????鍾佩文、張有成、洪衛民吃驚地問:“誰呀?這麼大膽子!”

????“聽說叫陳大腳,還是女的。具體情況我也不太清楚。聽說她是個雙槍將,會騎馬,厲害著哩。”

????鍾佩文說:“最好別亂說!出了問題,沒人幫你收場。”彭保國不在乎地說:“有什麼好怕的!我是貧下中農出身的,是貧下中農送我上大學的,我有什麼說什麼,襟懷坦白!”

????洪衛民笑著說:“你是貧下中農出身的,是貧下中農送你上大學的,可你怎麼被胡德仙一腳踹到這兒來啦?”張有成笑了起來。鍾佩文笑得咯咯的。

????彭保國沒說話,過了一會兒,說:“說起這家夥,我就來氣。有朝一日……哼!對,我提的那兩個問題該怎麼回答呢?”

????張有成說:“你提的問題太敏感,誰敢說啊!就此打住吧。”說完,打了一個大大的哈乞。於是,他們坐了一會兒,就散了。

????第二天上午,汪壽生召開班主任會議,要全體老師搞好革命大批判、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堅持無產階級質量觀、搞勤工儉學。他還談到張鐵生交白卷的事:“交白卷是有特殊情況,不能一概而論。各班的考核還是要搞,不過要注意分寸,不能以考試卡學生。這裏有個路線問題。”

????開完會,鍾佩文叫來郭仲生、康正鳳、吳向陽和尹本生布置了一下,要他們四個帶頭寫批判稿,內容是擁護十大、批判修正主義教育路線,寫文寫詩都行。吳向陽高興地說:“我大爺那兒有不少歌詞稿件,改一改就能用,辦大批判專欄還占篇幅。”康正鳳撇了撇嘴,為難地說:“你有現成的歌詞用,我怎麼辦呢?”尹本生也是這麼說。郭仲生笑著說:“好辦。我到公社去弄幾張報紙來,你們拿去參考,東挖一句,西挖一句,一湊就湊起來了。可以搞好幾篇哩。”康正鳳、尹本生馬上笑了,催仲生快去。鍾佩文叫他們趕快行動,爭取明天上牆;又掏錢給郭仲生,叫他順便帶瓶辣醬來。

????中飯鍾佩文是在寢室裏吃的。正吃著,見洪衛民端著飯進來了。他一進門就跟鍾佩文說:“我們惹麻煩啦!”鍾佩文問:“你們惹了什麼麻煩啦?”洪衛民說:“你們?是我們,昨天晚上在河壩上神聊的幾個!”說著,坐在床邊上。

????鍾佩文吃驚地說:“我們沒說什麼呀,怎麼會惹麻煩的呢?”一邊說,一邊把辣醬遞給他。洪衛民弄了點辣醬抹在飯上,嚐了一口,說:“噝,好辣——你聽我說。聽老張講,汪壽生把他和老彭叫去了,問他們提出劉少奇和*聯合起來是什麼意思。老張沒說話;老彭吱吱唔唔的,一口咬定不是他提出來的。老汪要他們注意點兒,不要總是討論一些希奇古怪的問題,尤其不要跟你在一起談政治問題,要和你劃清界限。還要老張通知我也要注意。”

????鍾佩文氣壞了,覺得胸口堵得很,連飯也吃不下去了。

????洪衛民說:“老張剛才跟我說你並不壞,表示還會繼續和你接近。可他老彭就不太一樣了。他跟老張說,你是學習班裏出來的,屬於內控對象。老張沒好氣地說,你愛怎麼樣就怎麼樣,你是你,我是我。老張一向看不慣老彭動不動就說自己是貧下中農出身的、是貧下中農送他上大學的、*中沒犯過錯誤,說他比祥林嫂還羅嗦。我也看不慣姓彭的這一點,自來紅!*前就批過自來紅,批資反路線的時候又批過。沒想到他還是這樣。喔,對了,你可千萬別往心裏去。要不然,那就是我害的了。”

????鍾佩文說:“沒事兒!我經曆過比這更厲害的,這算什麼!小菜兒!隻是想想挺氣人的,給你安排了工作,卻不給你信任和尊重。這個地方確實待不下去了。”

????洪衛民說:“我也有同感。走吧!能走的,就都走吧!唉!”

????洪衛民走後,鍾佩文呆坐了半天。別聽他剛才說得那麼輕鬆,其實心頭像有一塊鐵砣子壓著,讓人喘不過氣來。往嘴裏扒拉一口飯,無味至極。為了增加能量延續生命,就挑了一大砣辣醬跟飯攪拌在一起,總算把剩飯硬塞了下去;可是飯菜塞下去了,胃裏又不舒服了。真煩死人!

????午覺是睡不成了!鍾佩文恨汪壽生把他當異類看待,覺得自己的處境太糟。他記得老汪曾對他過去的經曆表示過寬容,令他十分感動。難道這次隻是因為聊了敏感的話題,汪壽生才對他如此嗎?會不會還有其他原因呢?會不會有人打了小報告呢?他無法回答,隻能猜測。可越猜越煩。他倏的坐起來,下床,穿鞋,走出寢室,來到操場。既然睡不成,就索性外出走走吧。

????去哪兒呢?想右,往鎮上走;向左,往槐樹坪走;往前,則走向田野——都不好,因為這幾個方向都不知走了多少遍了。他想了想,決定往左前方媽媽山去。

????媽媽山的“媽媽”,本地人不讀成māmā,而讀作màmà。本地人把女人的乳房叫作màmà。媽媽山有兩個相連的底部呈圓形的山頭,又高又大,活像飽含乳汁的乳房。以往,鍾佩文對這兩個山頭隻覺得好奇,並沒有別的感覺。可是今天他驀地覺得這兩個山頭變得好親切好親切。人有幼兒天性,受了委屈、驚嚇,往往下意識地喊“媽媽”,好象媽媽的胸懷是世界上最安全的避難所似的。今天他看著這兩個山頭就有了找媽媽的感覺。他決定到媽媽山去。

????沿著曲曲折折、坑坑窪窪的山間小徑,他來到其中一個山頭,坐在樹蔭下的一塊石頭上,靠著樹,苦苦思索昨天的事。他覺得好生晦氣。上麵給了工作,卻沒給尊重和信任,動則得咎。昨天晚上的議論算什麼呀!我沒說一句反動話,你汪壽生沒必要大驚小怪,憑什麼叮囑別人跟我劃清界限?這不是明擺著要孤立我嗎?把我當成什麼人了?想到這裏,他不寒而栗。既然他們內心對你沒有好印象,你將永無出頭之日。老李就是個活生生的例子。他父親是富農,他就得當“富農兒”,他兒子的成分也隻能是富農,以後他家世世代代都得背著富農的成分。記得印度有個電影叫《流浪者》,裏麵有個法官就說過,“好人的兒子永遠是好人,賊的兒子永遠是賊”。這部電影是否定這句話的。五十年代在武漢放映的時候引起極大轟動,人人都在罵那個法官。可二十年後法官的話竟變成了冷酷的現實!這是怎麼搞的呢?地富的兒子永遠是地富,那我是什麼呢?恐怕不會把我當好人了;即使不把我當賊,也隻會把我當成不太好的人。那我的後代也會像李義奎的後代一樣是不好的人,還沒生出來,前途就已經定了。想到這裏,他心裏恨恨地說:“你汪壽生就那麼正統?別讓我逮著把柄;要是讓我逮著把柄,看我怎麼罵你!那個打小報告的會是誰呢?也不是個好東西!為了表明自己是革命的,就無中生有、無限上綱,踩著別人往上爬。你呀,也不得好死!我會看到的!到那時候,你們就看著我樂吧!”說到這裏,他竟高興地站了起來,興奮得揮舞著右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