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21章 二十一(2 / 3)

就是到了臨走的時候,黃春平仍不甘心,問:

“能不能一塊走?”

黃春平的表情有些憂鬱。

“不能。”

香香回答的很幹脆。

“為什麼?”

“不為什麼。”

香香確實不知道為什麼。

那天晚上,黃春平在後山上吼了半宿的歌。

爹還問:“這是誰家的孩子哭的這麼傷心?”

對黃春平的追問,香香始終回避,她覺得黃春平太過性急。男女之間總要有段時間互相了解。學生時代朦朧的愛意不能作數,因為婚姻對於女人來說,是一次轉世重生,怎麼能不慎重?讓香香意外的是,黃春平不肯等待,連讓香香考慮的時間都不給,匆匆走了。

一個特定的曆史時期必然賦予這代年輕人獨特的命運。而這一代人年輕人注定要留下打工的印記。這印記裏包含了多少酸甜苦辣?要忍受多少痛苦磨難?打工族的現在和未來還不能與社會發展同步,就像現在的鄉村和城市一樣,在共同發展的同時,卻在不同的方向上漸行漸遠。毫無疑問,打工的社會曆史完結之日,才是社會真正的繁榮昌盛之時。隻是現階段的人們,還不能在短時期內脫離打工的命運。在肩住社會發展的同時,付出自身自願和不自願的犧牲。當然,人在外麵打工,與家鄉通上幾封信,說說心裏話,是不少人在剛離開家鄉後必不可少的自慰方式。黃春平也一樣。鄉村已經離開,城市還沒有接納他。每天都是在生活的邊緣掙紮,前途不明而退路又斷。隻能硬了心腸往前走。走到哪裏算哪裏。所以在給香香的來信裏問她在村裏忙些什麼?為什麼不肯出來?順便也說說城裏的熱鬧事。還惦記著村裏的水庫,楊樹林。樹林裏的野鴿子……

他說,等在外頭賺到錢了,就回到家鄉來,建設家鄉。先修一條好路,通到市裏頭。兩邊都種上果樹,鮮花。讓子孫後代都過上好日子……

但好日子何時才能來呢?

香香對著信紙發呆。

黃春平何時回來改變家鄉麵貌不知道,沒有走出去的香香已深陷生活的泥淖不能自拔。就那麼幾千元錢,被糾纏催逼的無路可走。

當然,隻要是生活還在繼續,沒路也得往前走。

她寫道:

你近來好嗎?我想到城裏來一趟,找你……

香香又停下了筆,覺得這樣寫不行。靠寫信借錢,能行麼?已經在馬會計麵前說了硬話,就不能再退縮,否則馬會計就會更加理直氣壯地纏住她,她會陷的更深。

香香覺得胸口憋悶,所興橫了心,幹脆,直接去城裏找黃春平去,當麵跟他說。

香香在回憶中猶豫,思前想後終於驚醒過來,光是兒女情長能有什麼用處!

好像怕自己反悔,她把剛寫了開頭的信紙撕得粉碎。從櫃子裏拿出那個小鐵盒,打開,找出黃春平的來信仔細辨認。信封上字跡不太清晰,地址倒還看得明確。香香衝著牆上自己的影子發了半天呆。對找到黃春平之後的結果心裏沒底。如果黃春平真的念及情誼,能伸出手幫她一把讓她徹底擺脫馬會計的糾纏,直起腰杆子了,才能好好打算今後的生活怎麼辦。

香香也埋怨自己,為什麼沒有早點想到黃春平。早點想到了,許多事就不會發生。

香香把信封撫平,小心地放進衣兜。

這一晚上,香香怎麼也睡不穩。心裏有事,夢中已經早早上路。時而爬山,時而過河。似乎是到了城裏,卻是在醫院的走廊上。走廊長而又長,竟無門可出。心裏焦急,卻見馬會計手拎木棍跟在後麵。她心裏慌張,撒腿奔跑。馬會計舉著棍子追趕。奇怪的是越緊急越邁不動步子,兩腿竟然重有千斤,接著從高高的山崖上跌落,身體騰空時突然嚇醒,出了一身冷汗。

此時,正值夜半。心髒狂跳不止。

稍坐之後,複又躺下。馬會計的影子揮之不去。天快亮時,再次睡著,又夢見跪在了爹的墳墓前痛哭。娘也來了,舉著點燃的黃紙滿山揮動。天空黑色的紙灰紛紛揚揚。看見馮豔在燒書,書本在火焰上跳來跳去。伸手去抓,書本帶著一身火焰憑空飛走,像一隻隻火鳥。馮豔身上落滿紙灰。高處則一片火光。馬會計站在遠處眺望……

直到坐上了直達城裏的班車,香香還在懷疑是否真的離開了村子。當汽車駛上平坦的水泥馬路,香香才確信一切是真的了,是在往城裏趕了。

從車窗向遠處望,遠山被蔚藍的霧靄所攏罩,顯得莽莽蒼蒼。似乎那裏隱藏著無數秘密。山邊白雲飄蕩,白雲下有個黑點在移動,一會兒就分辨出,那是隻蒼鷹在雲中翱翔。

近處的山路上,出現一個穿紅衣裳的拎筐女孩,口裏噙著一截草莖,吹著啁啾的鳥鳴。一頭黃牛在悠閑地吃草。目光所及,景色悠然。村莊平和安詳,莊稼在悄悄生長。香香的心裏卻無法平靜,因為離黃春平打工的城裏越來越近。香香開始心緒煩亂,一會兒責備自己,為什麼不早點給黃春平寫信。在他需要的時候,寫封回信給他,讓他得些安慰,現在的聯係就會方便許多。一會兒又責問自己,到底與黃春平了有什麼樣的關係,要跑這麼遠來找他?他一定就肯幫忙?

香香反來複去,思前想後,也沒找到讓她心定的答案,倒是對黃春平漸漸有了印象。先是他的身影,而後是五官,從記憶深處慢慢浮現,漸次顯露出黃春平的圓眼睛,大耳朵。黃春平的麵相端正,給人感覺身上很壯實,這讓香香有了親切之感。

香香趕到城裏的時候,天還早。她無目地的轉了幾條街。走過菜市場。勞務市場。到處人來人往。臨街的鋪麵陸續開門。卷簾門嘩啦啦響。街邊小販,此起彼伏地吆喝:

“燙嘴的包子。”

“剛出鍋的油條。”

她沒有停下,東張西望,轉來轉去。覺得時候差不多了,才按信封地址找到酒店門口。隻見迎麵四個大大的酒幌掛在紅漆柱子上。柱子上邊,橫著一塊大大的木匾,上書:高粱紅三個大字。隸書。字字飽滿。

香香沒有貿然進去。站在馬路對麵觀望。

透過酒店的大玻璃窗,能看見大堂裏成排的餐桌。墨綠的台布。雪亮的杯碗盤碟。天棚上垂著金黃的吊燈。又過了很久,才看到黃春平的身影,這讓她心裏別地一跳,熱呼呼地。她還是那麼熟悉他,一點都不陌生。他伏在寫字台上,打開文件夾,在填一張單子。後來她知道,那是為客人訂餐的單子。他寫字的姿勢讓香香想起了他在學校時的樣子。他寫字時,身子總是趴的很低,下巴頦抵在手背上,抬頭吃力地看著老師或者黑板。

“黃春平,寫字不是喝粥,身體趴那麼低幹什麼?”

老師糾正他。

黃春平到畢業也沒改過這個毛病來。這工作了,還是這個姿勢。

黃春平對麵坐著個女人,打扮的很富貴,也多少有些招搖。

也是後來才知道,是老板娘。

當黃春平麵對她時,香香還是感到了意外。許久沒見,黃春平明顯地變了,變內向了,胖了。還有什麼?香香打量半天,還有眼神,黃春平的眼神也不似在村裏那樣,隻有單純的焦慮,而是遊移不定,還有說不上來的戒備和警醒,像一隻關在籠裏的小獸那樣。沒變的是黃春平走路的姿態,走慣山路的人,走路時總是習慣把腳抬高,兩臂張著,隨時準備抓住樹枝或岩石。

鄉村給人留下的不僅是貧困的生活,還有鄉村特有的生活印記。這些印記像影子一樣,跟隨著你,城裏人很容易在人群中把你識別出來。

黃春平對找上門來的季香香甚感意外,幾乎有些不知所措。他看了一眼對麵的女人,結結巴巴地問道:

“你……你……怎麼來啦?”

“找你來了唄!”

香香盡量把話說的輕鬆,像是不經意正好路過這裏。

“找我來了?”

“是呀!”

“這小妮子是誰呀?”

旁邊那位富貴女人繞過桌子,走到香香麵前來,問話的語氣透著毫無約束的霸氣。

黃春平站起來,諾諾著,“是……我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