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貓,還沒有名字。
我不知道自己出生在哪裏,隻恍惚記得自己在一個昏暗、潮濕的地方,“喵喵”地叫喚個不停。在那兒我第一次見到了人這種東西。後來才聽說,那東西就是人類中最惡毒的種類,叫作“書生”1,傳聞這種書生時不時會把我們貓貓抓去煮了吃。不過,當時我什麼也不懂,根本不知道害怕,隻是被書生放在手心裏,忽地舉起來的時候,我感覺有點暈暈乎乎的。我在書生的手掌上,稍稍定了定神之後,看到的這張麵孔,就是我頭一次見到的叫作人類的東西。人怎麼這副模樣,這種詫異的感覺直到現在還深深地留在我的記憶中。別的不說,那張本應毛茸茸的臉竟然光溜溜的,簡直像個燒水壺。後來我也遇到過不少貓貓,可是從不曾見過長得這般殘缺的。非但如此,他的臉中央過分凸出,而且從那個凸起的黑窟窿裏還不時噗噗地噴出煙霧來,我都快被煙霧嗆暈了。直到最近,我才知道這玩意兒就是人類抽的煙。
我舒舒服服地蹲坐在書生的手心裏,可是片刻工夫,便覺得飛快地旋轉起來。我不知道是這書生在轉呢,還是隻有我自己在轉,隻覺得頭暈眼花,直犯惡心,正想著這下子準沒命了,隻聽見“咚”的一聲響,我兩眼冒出了金星。到此為止我還記得,可之後發生了什麼,卻死活也想不起來了。
等我清醒過來一看,那個書生已經不見了。原先和我一起的兄弟姐妹也一個都沒有了,就連我最依賴的媽媽也不知去向。而且,這裏和我原來待的地方不一樣,亮得刺眼,簡直睜不開眼睛。“這是什麼地方?怎麼變成這樣了呢?”我這麼想著慢慢爬了幾步,感到渾身疼痛——原來我是被人從稻草上一下子扔到竹叢裏了。
我使出吃奶的力氣從竹叢裏爬了出來,看到對麵有個大大的池塘。我坐在池塘邊琢磨著自己現在該怎麼辦,其實也想不出什麼好法子來。我終於想到一個法子,倘若在這兒哭一會兒,那個書生興許還會來接我的。我就試著“喵喵”地叫了半天,卻不見有人來。不久,池麵嘩啦嘩啦地刮過陣陣涼風,天色漸漸暗下來了。我的肚子已經餓癟了,想哭也哭不出聲來。萬般無奈,我決定去找一個有吃食的地方,隻要是吃食就行。於是我慢慢地沿著池塘從左往右繞行。真是痛苦啊,稍微一走動,渾身就疼得受不了,我咬緊牙忍著痛,拚命地往前爬,總算爬到了一個好像有人家的地方。我想,隻要爬進去,就會有活路的。於是我從竹籬笆的破口處鑽進了一戶人家的院子。緣分這東西真是不可思議,假如籬笆上沒有破洞,我很可能會餓死在路旁的。有句話說得好:“一樹之蔭,前世之緣。”這籬笆上的破洞,直到今天,依然是我去拜訪鄰居三毛姑娘2的通道。言歸正傳,我鑽進那個宅院之後,不知道接下來該怎麼做。此時眼看著天色暗了下來,我肚子裏沒食物,天氣很冷,偏偏又下起了雨,片刻也不能再耽擱下去了。無奈之下,我姑且朝著那又明亮又溫暖的地方爬去。現在回想起來,當時我應該是已經進入這戶人家的房子裏麵了。
在這裏,我遭遇了那個書生以外的人。最先遇到的是女仆。這女仆比那個書生還要凶惡,一看見我,就一把抓起我的脖頸扔到了屋外。哎呀,這下可完蛋了。我隻好閉上眼睛聽天由命了。可是,我實在無法忍受饑餓與寒冷,於是再一次趁女仆不注意,偷偷爬進了廚房。結果不大工夫,又被她扔了出來。我記得就這樣被扔出來又爬進去,爬進去又被扔出來,反反複複了四五次。當時,我對被叫作女仆的那個人恨之入骨。直到前幾天,我偷吃了她的秋刀魚,報了一箭之仇,才算解了心頭之恨。就在女仆最後一次抓起我要往外扔的時候,這家的主人走進了廚房,嘴裏說著:“怎麼這麼鬧騰!幹什麼哪?”女仆提起我,舉到主人眼前,對主人說:“這隻小野貓,老是往廚房裏鑽,怎麼趕都趕不走,煩死人了。”主人一邊撚著鼻子下邊的黑毛,一邊打量了我一番,然後說了句:“那就讓它待在家裏吧。”說完就回到房間去了。顯然,主人是個不愛說話的人。女仆惱恨地把我扔在廚房裏。就這樣,我決定把這戶人家當作自己的家。
我不常見到這家的主人,聽說他的職業是教師,從學校一回來就鑽進書齋,幾乎不怎麼出來。家裏人都以為他是個好鑽研學問的人,他自己也擺出一副做學問的架勢。可是實際上,他並不像家裏人說的那樣在看書。我時常躡手躡腳地去他的書齋窺探,見他經常睡大覺,有時口水都流到正在看的書本上。他腸胃不好,所以皮膚發黃,缺乏彈性,沒有活力。可是他飯量很大,每次吃撐了之後,就吃消化藥。吃完藥就翻開書,讀上兩三頁便打起盹來,口水淌到書本上,這就是他每天晚上都在做的“功課”。我雖然隻是一隻貓,也時常會思考:做教師實在是舒服。如果我降生為人,一定要當教師。像這樣總是睡大覺也能做的活計,連我們貓族也完全可以勝任的。即便這樣,我家主人卻說,沒有比做教師更辛苦的工作了。每當有朋友來訪時,他總要發泄一通不滿。
我剛住進這個家的時候,除了主人外,我一點兒也不受其他人待見。不管我去哪裏,他們都一腳把我踢開,根本不搭理我。直到今天還不給我起名字,從這一點就不難看出我有多麼不受重視了。實在是沒有辦法,我才盡可能跟在收留我的主人身旁的。每天清晨,主人讀報的時候,我必定會趴在他的膝頭上。他睡午覺時,我就趴在他的背上。這樣黏著主人並不說明我有多喜歡主人,而是因為沒有人搭理我,不得已而為之罷了。
後來我有了經驗,每天白天趴在盛著熱飯的小木桶上麵,晚上睡在被爐上,天氣晴好的晌午,就躺在簷廊邊上。不過,要說舒服,還要數夜裏鑽進孩子們的被窩,跟他們一起睡覺了。我所說的孩子們是兩個小孩,一個五歲,一個三歲,每天晚上這兩個孩子睡一間屋,還同睡一個被窩。我總是想法子在她們倆中間找個空當擠進去。隻是,萬一運氣不好,把哪個孩子弄醒,我就倒黴了。這兩個小孩,特別是那個小一點的最不地道——也不顧夜深人靜,扯著嗓子大聲號哭:“貓進來了!貓進來了!”於是,那個患有神經性胃病的主人必定會從隔壁房間跑過來,前幾天就是這樣,他拿尺子狠狠地敲打了我的屁股一通。
我自從和人同住一個屋簷下,越是細細觀察他們,越是不能不斷言他們是相當任性的。尤其是我經常同衾的那兩個小孩,更是可惡透頂。她們興致一來,就使勁地折騰我,不是把我倒提著,就是用紙袋套我的腦袋,或是把我扔出門外,或是塞進爐灶裏。隻要我稍一反抗,他們就會全家人一起四處追趕我,對我進行迫害。前幾天,我在席子上剛磨了兩下爪子,女主人便大發雷霆,打那以後,輕易不允許我進入客廳。即使我在廚房的地板上凍得渾身發抖,他們也不理不睬。我最尊敬的住在街對過的白嬸,每次她見到我,總是說:“沒有比人類更冷酷無情的啦。”前些天,白嬸生下四隻白璧無瑕般可愛的小貓,可是她家的書生,第三天就把四隻小貓一隻不剩地扔到後院的水池那邊去了。白嬸流著淚向我訴說了整個經過後,得出了她的結論:“為了保全我們貓族的親子之愛,為了過上美滿的家庭生活,我們貓族不得不向人類叫板,將他們剿滅!”我覺得她的提議很在理。還有隔壁的三毛姑娘也曾經非常氣憤地對我說過:“人類根本不懂得什麼叫所有權。在我們貓族裏,曆來是誰先找到的吃的,誰就有吃的權利,不管是沙丁魚串的幹魚頭,還是鯔魚的腸子。如果對方不遵守這個規矩,就可以對其動武。但是人類好像絲毫沒有這種觀念,總是把我們找到的好吃的東西奪去。他們仗著身強體壯,搶走理應屬於我們的食物,還若無其事。”白嬸的主人是軍人,三毛姑娘也有為她代言的主人。由於我住在教師家裏,對待這類事情比起她們二位來自然想得開些,隻要能夠將就著把日子一天一天地過下去就知足了。就算他們是人類,也未見得會子子孫孫永遠興盛的。罷了,就耐心等待貓族時來運轉的那一天吧!
說到任性,我倒想起了我家主人由於任性而出糗的事。我那個主人無論哪方麵都沒有過人的本事,可是他偏偏喜歡什麼都搞一搞。他有時胡謅幾首俳句3給《杜鵑》雜誌4投稿,有時寫幾首“新體詩”寄給《明星》雜誌5,有時還寫寫錯誤百出的英文,也學過弓道,唱過“謠曲”6,甚至吱啦吱啦地拉過小提琴。隻可惜,沒有一樣拿得出手。雖說他的胃不好,可是一旦迷上某件事,就特別投入。他喜歡在茅房裏唱“謠曲”,結果左鄰右舍給他起了個“茅房先生”的綽號,他也全不在意。每次如廁,照樣大唱特唱什麼“吾乃平宗盛7也”,逗得人們一聽到他唱曲子就笑:“快聽,‘平宗盛’又來了!”我住進他家大約一個月後,也不知這位主人是怎麼想的,領取月薪的那天,他提著一大包東西,急匆匆地回到家裏。我正猜測他買的是什麼,見他打開了大包,原來都是畫水彩畫的顏料和畫筆,還有華特曼紙8等。看這架勢,他是決意從今天起放棄“謠曲”和“俳句”,專攻繪畫了。果不其然,從第二天開始,有一陣子他連午覺也不睡了,每天都在書齋裏一門心思地畫畫。隻是,看他畫出來的東西,誰也判斷不出到底是什麼。他本人似乎也覺得畫得不怎麼樣,有一天,他的一個據說是研究美學的朋友來訪,我聽見了他們這樣一番對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