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怎麼搞的,就是畫不好。看別人畫覺得挺容易的,可是自己一拿起畫筆來,才知道作畫真難啊。”主人發出了這樣的感慨。他說的倒也是實話。他的朋友透過金絲邊眼鏡,看著主人說:“沒有人一開始就能畫好的。首先一點,隻是整天關在屋子裏,憑著想象作畫,當然畫不好。意大利大畫家安德烈·德爾·薩托9曾經說過:‘如若繪畫,皆須模仿自然本身。天上有星辰,地上有露華,空中有飛禽,地麵有走獸,池裏有金魚,枯木有寒鴉。大自然乃是一幅活的大畫麵。’你覺得怎樣,如果想要畫出像樣的畫來,你也試著寫寫生好了。”

“嘿,安德烈·德爾·薩托說過這樣的話嗎?我真是一點也不知道。說得太對了,有道理啊!的確是這麼回事。”主人欽佩不已。而那個朋友的金絲眼鏡後邊,露出了嘲諷般的笑容。

第二天,當我照例來到簷廊上,正舒舒服服地睡午覺時,主人破例走出書齋,在我身後不停地鼓搗著什麼。我突然醒來,搞不清他在幹什麼,就把眼睛睜開一道細縫,隻見他正全神貫注地模仿安德烈·德爾·薩托,給我寫生呢!看到這情景,我忍不住笑了。原來主人受到朋友的揶揄後,就首先拿我做模特兒,寫起生來了。我已經睡夠了,特別想伸個懶腰。但是想到主人難得這樣專注地揮毫作畫,如果我一動彈,豈不是辜負了主人?於是我極力忍耐著,繼續裝睡。此時他已經勾勒出了我的輪廓,正在為我的臉部著色。坦白地說,作為一隻貓,我的確算不上出色。無論是身材、毛色,還是臉上的五官,我絕不認為和其他貓相比自己能夠勝出。但是我長得再怎麼醜,也不至於像主人現在畫出來的那副怪模樣呀。首先毛色就不對路。我的毛色就像波斯貓那樣,是淡淡的黃灰色裏夾雜著油漆般亮麗的斑紋。這可是誰看了也不會質疑的事實。然而再看看現在主人塗的顏色,既非黃色也非黑色,既非灰色也非褐色,就連這些顏色的混合色都不是,充其量隻配被評價為某種顏色而已。更不可思議的是,竟然沒有給我畫眼睛。當然了,他畫的時候我這個模特正在酣睡,倒也情有可原,問題是連個眼部輪廓都看不出來,所以這是隻瞎貓還是在睡覺的貓根本看不清楚。我心中暗想:不管你怎樣模仿安德烈·德爾·薩托,畫成這樣也太差勁了。不過,我不得不佩服他那股子勁頭。盡管我很想盡量保持現在的姿勢趴著不動,無奈憋了好半天尿了,全身肌肉都繃得難受,已經到了一分鍾也忍不了的地步,萬般無奈之下,我也顧不得許多了。我把前腿使勁向前伸出,頭低低地往前一拱,打了一個大大的嗬欠。事已至此,再老老實實地待下去也沒有用了。既然主人的興致已經被我破壞了,不如順便到後院去解決我的內急吧。我這麼想著就慢騰騰地走了。於是,主人從客廳發出了失望而憤怒的吼聲:“混賬!”我家主人有個毛病,罵人的時候總是使用“混賬”這個詞。除此之外,他不會罵別的,所以也無可厚非,但主人一點兒也不體諒人家已經忍耐多時的難處,隨口就罵我“混賬”,真是太不講理啦。況且如果平日裏我趴在他背上的時候,他多少給我點好臉看,我也就不計較這種謾罵了,可是他一向不曾設身處地地做過半點令我高興的事兒,我去小便竟然還被臭罵“混賬”,未免太過分了。說起來,人類這種東西原本就是仗著自己身強力壯,一個個都那麼妄自尊大。如果不出來個比人類更強大的生物整治他們一下,他們還不知會無法無天到什麼地步呢!

倘若人的任性胡為僅此而已,尚可容忍,但是人類幹的缺德事,我聽說過的比這些可悲好多倍呢。

主人家的房子後麵有個十坪10左右的茶樹園子。雖說沒有多大,卻是個能愜意地曬太陽的好地方。每當家裏的孩子們吵得我不能踏踏實實睡午覺的時候,或者閑得無聊、心情不好的時候,都會到這裏來養一養浩然之氣。陰曆十月的一個風和日麗的日子,午後兩點左右,我吃完午飯,舒舒服服地睡了個午覺之後,便移步至茶樹園,捎帶著活動活動身體。我嗅著每一株茶樹的樹根,來到了西側杉樹籬笆跟前,發現一隻大貓躺在枯菊叢上麵呼呼大睡,把枯菊叢壓倒了一片。他好像根本沒有意識到我走近,又好像注意到了,卻毫不在意似的,伸著四肢,打著響亮的呼嚕,舒坦地躺著睡大覺。偷偷跑進人家的院子裏,居然還睡得如此坦然,使我不能不暗自為他的膽量感到吃驚。他是一隻純黑色的貓。剛過正午的太陽將透明的光線灑在他的皮毛上,從那熠熠發光的軟毛之中仿佛會燃起肉眼看不見的火焰。他有著堪稱貓族大王般的偉岸體格,足足比我大了一倍。出於讚賞之念與好奇之心,我竟然忘卻一切,呆呆地站在他的麵前,目不轉睛地瞧著他。就在這時,刮來一陣深秋時節的微風,輕輕掠過伸展到杉樹籬笆上頭的梧桐枝丫,兩三片梧桐葉飄然落在枯菊叢中。這位大王突然睜開他那雙圓圓的眼睛。那景象直到今天我還記憶猶新,那雙閃閃發光的眼睛遠比人類特別珍愛的琥珀還要晶瑩剔透。他一動也不動,從雙眸深處射出的銳利目光凝聚到我窄小的額頭上,開口問道:“你是什麼東西?”以大王的身份,這樣說話多少有些粗俗,然而他那洪亮的聲音裏卻蘊藏著足以嚇退猛犬的霸氣,令我頗感畏懼。可是,如果不回答他,便有可能惹怒他。於是我竭力裝得若無其事,凜然回答:“在下是貓,還沒有名字。”其實此時我的心髒比平時跳得要厲害多了。他以極為輕蔑的語氣說:“喲,你也算是貓?真叫老子開眼了!你到底住在哪兒?”簡直是目中無人。“我就住在這個教師的家裏。”我答道。“老子就猜到是這麼回事。一看你痩成這模樣就知道了!”真不愧是貓大王,說話也盛氣淩人的。從他的談吐判斷,不像是有身份人家養的貓。不過,看他那腦滿腸肥的樣子,多半是成天吃香的喝辣的,過得很滋潤。我忍不住問道:“那麼請教一下,你怎麼稱呼啊?”“老子是人力車夫家的老黑呀!”他昂然地回答。這車夫家的老黑,是這一帶無人不知的霸道貓。但是因為他是車夫家的貓,雖身強體壯,卻毫無教養,所以貓貓們都不和他來往。他成了被大家敬而遠之的家夥。我一聽到他的名字,便心神不定起來,同時對他產生了點輕蔑。我想先看看他無知到何等程度,就和他進行了如下的對話:

“你覺得,車夫和教師到底誰更了不起啊?”

“還用說嗎,當然是車夫厲害啦。瞧瞧你家的主人,瘦得皮包骨似的。”

“你真不愧是車夫家裏的貓兒,一看就特別壯實。看起來你在車夫家裏,天天吃好的了。”

“還用你說嗎!老子不論走到哪個地界,都絕對餓不著。你這小家夥也別老是在這個茶樹園裏轉來轉去,跟在老子後邊出去走走,保管你不出一個月,就變成個胖貓了。”

“這個事以後再拜托老哥吧!不過,要說住的方麵,我還是覺得教師家比車夫家要寬敞呀。”

“蠢驢!房子大有啥用,能填飽肚子嗎?”

他好像發了火,使勁抖動著那削尖的紫竹般的耳朵,抬起屁股氣哼哼地走了。我和老黑成為知己是後來的事了。

打那以後,我常常和老黑偶遇,每次他都是盛氣淩人的,跟他的車夫主人一個德行。我前麵提到的那些有關人類幹的缺德事的傳聞,其實也是從老黑這兒聽來的。

一天,我和老黑照例躺在暖融融的茶園裏瞎聊時,他又開始了自吹自擂,盡管還是在重複老一套,卻說得津津有味,然後問我:“小家夥,你以前抓過多少隻老鼠啊?”若論智力,我自信比老黑高出很多,可若論力氣和勇氣,我絕對比不了老黑,話雖如此,當我聽到老黑這樣發問時,還是感到非常難為情。不過,事實畢竟是事實,不能不如實相告。於是我就老老實實地回答:“其實我一直想捉老鼠,隻是還沒有捉到過一隻呢。”老黑哈哈大笑起來,自鼻頭兩側支棱出來的長須子抖個不停。老黑原本就是個目空一切的主兒,根本沒有什麼頭腦。所以隻要我喉嚨裏不斷發出咕嚕咕嚕聲,假裝極其恭順地在聆聽他吹牛的話,他便是隻很容易對付的貓。和他熟識之後,我很快就摸到了他的這個脾性,所以在這種情況下,如果勉為其難地為自己辯解,隻會使局麵越發變得對自己不利,這是很不明智的。不如索性由著他炫耀自己捉老鼠的光輝曆史,把他糊弄過去算了。打定主意後,我便誘導他說:“像你這樣的前輩,一定捉過很多老鼠嘍。”他果然是順杆爬,十分得意地回答:“也不算太多吧,反正三四十隻總是有的。”然後他又說,“一兩百隻老鼠,老子一個人也不在話下,可要是碰到黃鼠狼就犯難了。有一次,老子遭遇了黃鼠狼,可算是領教了。”“是嗎?真的?”我隨聲附和著。老黑眨巴著大眼睛說:“那是去年年底大掃除的時候。我家主人拿著一袋石灰要放進簷廊下麵去的時候,你猜怎麼著,一隻大黃鼠狼受了驚嚇,猛地躥了出來。”“呀!”我驚呼了一聲。老黑接著說:“說是黃鼠狼,其實比老鼠稍大一點兒。我喊了一聲:‘小畜生,看你往哪兒跑!’老子就在後麵緊追不放,一直把他追進了地溝裏。”“哇,你真有本事!”我為他喝彩。“可是,你猜怎麼著?到了關鍵的時候,這家夥使出了他的最後一招——放臭屁。哎呀,別提多臭了!打那以後,一看見黃鼠狼我就犯惡心。”說到這裏,老黑仿佛又聞到了去年的臭味兒似的,伸出一個前肢在鼻頭上來回蹭了兩三遍。我也挺同情他的,想給他打打氣,就說:“可是老鼠隻要一被你盯上,就休想活命啦。你可是個出名的捕鼠‘能手’,就是因為經常吃老鼠,你才這樣豐滿,毛色這樣油亮吧?”我為了討老黑的歡心,這樣問道。沒想到他喟然長歎一聲道:“想起來真是沒意思,不管老子怎樣拚命捉老鼠,結果呢……世上沒有比人類更加不講道理的了。他們把我捉到的老鼠全都拿走,送到派出所去啦。警察不知道是誰捉到的,按照一隻老鼠五分錢給予獎賞。我家老爺托老子的福,已經賺了一元五角錢了,可是從來沒有給老子吃過一頓像樣的飯食。你知道了吧,人類這東西,就是裝模作樣的強盜呀。”看來就連老黑這個無知的家夥都明白這個道理,所以對這事甚為憤怒,連背上的毛都倒豎起來了。我看到他這副樣子有點害怕了,安慰了老黑幾句就趕緊回家了。從此以後,我下定決心不去捉老鼠。而且也沒有給老黑當跟班,跟著他到處去尋找老鼠以外的美食。吃美食,哪比得上睡大覺舒服啊。看來住在教師家裏,連咱貓族也會染上教師的那種惰性。不小心著點,說不定很快會患上胃病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