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茨再見到她,她已經長成了少女模樣,少女一條臂膀軟趴趴的垂在身側,渾身上下皮肉翻開,露出觸目驚心的血肉,卻仿佛不知道疼,隻高高的站在王座之上,倨傲冰冷的俯視著眾生。她小臉上血跡已然幹涸,唇色極白,眼瞳卻極亮,已經變成了深金色,氤氳得像籠了一層漂亮的水霧。
底下有一人楚茨看得十分眼熟,一隻羽翼豐滿的大鵬,比如今的鯤鵬還要巨大,可這大鵬躺在地上,隻有出氣沒有進氣的份兒了。
不知道是誰雙膝一軟,首先跪了下來,打破了殺伐初定的寂靜:“王。”
而後跟著的人便如潮水般跪下,排山倒海:“王!”
楚茨嗤笑一聲,心道:小屁孩,裝得還挺像,沒人知道自這一戰後,她暗自不動聲色的休養了多久才恢複。
她心裏笑,卻絲毫忘了這孩子是她自己來著。
萬妖窟裏的歲月太長,日複一日的殺戮,一幀一幀的演過去,乃至於楚茨都不耐煩了,她迫切的想要見到昆侖了,當年她初出萬妖窟,便遇到了這個冤家,實在很想看看從旁觀者眼裏看是如何一副景象。
當終於看到大椿樹下那個穿著青衣的小女娃時,她倏地眉目一彎,眼尾仿佛盛了一捧月光似的。
——你是什麼東西?
小女娃仰頭好奇的看著她。
楚茨嘴唇無聲張合,和樹上的那個“楚茨”同時道:“你又是什麼東西?”
——我?我是昆侖,你和我不一樣,你是什麼東西?
楚茨莞爾,繼續與那人同時道:“我麼?我叫茨,楚茨,住在昆侖山。”
——你也是昆侖山的麼?我怎麼沒有見過你。
“楚茨”眉開眼笑:“你住山頂上,我住山腳下,現在不就見著了麼?”
——那好,以後你就是我的子民了。
“楚茨”輕飄飄的從樹上跳下來,小女娃才剛剛夠到她的腰,她彎腰誘哄道:“姐姐帶你飛好不好?”
小女孩眨巴眨巴濕潤的雙眼:“好。”
她居然就真的閑得臉蛋疼的帶著這麼個小崽子在天上飛了一整天,直到金烏西沉才和小女娃道別,然後在離她丈遠的地方遠遠守著,彼時楚茨也是初出茅廬,壓根不知道昆侖神君是個什麼玩意兒,可她身上有一種與生俱來的東西在吸引她。
像是大地之於草木,雨露之於大地。
伏羲和女媧祈求昆侖山時她曾貪玩聚攏山雲成全,女媧造人時她也曾好奇效仿,妖氣吹活了幾隻妖就覺得這活吃力不討好,撂挑子不幹。可快樂的光陰再長,也不過一瞬,頃刻間就從指尖溜了個幹淨。
冥冥之中天意降臨,昆侖君式微,行將隕落,她將昆侖安置在昆侖山巔靈氣最純淨濃鬱的地方,孤身一人獨闖九幽。
那時天下諸神還在,九幽也不如現在那般軟弱,以她的本領,甫一進去,竟險些當場折在那,鐮屍、幽兵、虎賁衛、雁翎骨,層出不窮的窮追猛打,仿佛將幾十萬年幽閉在此的仇都找她報了。
有很多次,楚茨都以為自己要死了,可她還不甘心,她還沒有找到神髓救昆侖,她在萬妖窟都活下來了,豈容自己死在這些東西手裏
她一人守著一堆篝火,眼眸低垂,整個人透著說不出的陰鬱,她忽然冷冷的喝道:“滾開。”
楚茨在虛空裏看著,一頭霧水。
這是叫誰滾呢?
隻見她身上幽幽飄出來一團黑影,那團黑影揉在這詭譎的九幽裏,愈發的詭異了起來,黑影“嘿嘿”一笑:“何必為了一個女人落到這般境地,我們倆聯手,天下哪裏不能去得?”
“昆侖不喜歡你。”“楚茨”道,“你最好不要妄動。”
楚茨猝然回過神來,這是她的……惡念?
黑影又欠揍似的道:“你現在還要依仗我,我倆本是一體的,離了我,你也沒有本事得到神髓。”
她說著說著義憤填膺了起來:“你忘了是怎麼越眾而出的麼?惡才是你的本性,束手束腳的善,哪有惡來得瀟灑不羈,我看你是被那個女人迷昏了頭腦,竟然忘記了自己安身立命的根本。”
“楚茨”渾不在意的撥了一下篝火,極涼薄的看了黑影一眼,輕輕地道:“我樂意。”
“你會後悔的!”黑影一通“嘰裏咕嚕”還沒來得及一吐為快便被“楚茨”拘了回去,她現在是真的還不能殺了黑影,這九幽之地不知有什麼魔障,竟將她鎮壓已久的惡念激了出來,還有資本跟她當場叫板。
“楚茨”忖道:出去以後一定得及時收拾了她,否則必成大禍。
可惜她還沒來及收拾,那黑影便趁機先逃了。
那是在取得神髓的最後一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