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國 ゆきぐに(2 / 2)

姑娘微微含胸,低頭專心凝視躺在身前的男人。從她僵硬的肩膀以及嚴肅到幾乎都不眨的目光,就能知道她此刻多認真。男人頭衝著窗戶方向,腿蜷著伸到姑娘旁邊。他們在的是三等車廂。男人並沒有躺在島村的同側,而是對麵,鏡子隻能照到他耳朵附近。

島村正好坐在姑娘的斜對麵,直接看她倒也無妨。可惜剛上車的時候,島村被她凜冽的美震驚,剛低頭垂下目光,就看到她手裏緊緊攥著男人發青的手,所以再也不好意思往對麵看了。

鏡子裏男人的神色還算鎮定,眼睛落在姑娘胸脯附近,倒也安詳。身體盡管孱弱,倒也頗有幾分相適宜的需要人照顧的氣息。圍巾鋪在枕頭上,多餘的部分蓋到鼻子下麵,剛好把嘴巴完全遮住,再多出來的部分就往上包住臉頰,看起來很像精心設計的給臉頰保暖的手法,不過還是會鬆動下來,滑到鼻子附近。男人眼珠似動未動的瞬間,姑娘已經輕柔地把圍巾重新弄好。圍巾不知滑下來了幾次,連島村都感覺厭煩了,這兩個人卻若無其事地不斷重複著。同時,男人長及腳麵的外套衣擺也時不時垂向地麵。姑娘依然是第一時間察覺並且整理好。這一切發生得自然而然,別說距離了,甚至能讓人想象這兩個人一起走向永恒遠方的樣子。因此,島村並未察覺目睹悲劇時常有的痛楚,反倒恍惚覺得自己在旁觀夢境。也許因為這一切都是他通過鏡子看到的吧。

鏡子底部是流逝的暮色,反射的景色和鏡子本身相互重疊,就像電影的重複曝光一樣。出場人物和風景完全沒有任何關係。正是由於人物呈半透明,風景是流動的朦朧暮色,一融合,才構成這個世上沒有的充滿象征意味的景象。尤其當山野流動的燈光剛好亮在姑娘麵龐的正中間時,絕美到讓島村心尖顫抖。

晚霞在遠山身後散發著最後的微弱光芒。山脈的形狀雖清晰可辨,顏色卻已經幾乎完全消散。原本就是平平無奇的田野山脈,現在看起來更加尋常。雖說沒有任何地方試圖吸引目光,卻讓人湧起莫大的感觸。當然,這都是因為浮在這背景之上的姑娘的麵龐。映襯姑娘身影的部分擋住了窗外景色,可景色卻綿綿不絕湧過姑娘的輪廓,她的麵龐像是變成透明。究竟是不是透明,根本無從驗證,暮色在她的麵龐流逝,抓不到可以辨認的瞬間,亦真亦幻,真假難辨。

車廂裏頭的光線並沒有那麼強烈,鏡麵效果也不如真正的鏡子清晰。反射消失了。島村看得癡迷,也漸漸忘記了這一切是反射的效果,隻當連綿暮色中一直浮現著一個姑娘。

此刻,姑娘的臉上有燈火點亮。鏡像並沒有亮到可以抵消窗外的燈火,燈火也沒有壓過鏡像。就這樣,燈火滑過姑娘的麵龐。燈火並沒有照亮她的麵龐。那隻是遙遠的冷冷的光。就在這燈火點亮瞳孔,也就是瞳孔和燈火重疊的瞬間,姑娘的眼睛就像在暮色波濤中浮現的夜光蟲一樣妖豔。

葉子本人完全不知道自己被如此凝視了這麼久。她全心撲在病人身上,即使朝島村的方向轉過頭去,也看不到自己映在玻璃上的身姿,更別提多看一眼眺望窗外的男人了。

至於島村,偷看了葉子這麼久也沒有覺得不好意思,可能是被夕陽鏡像的超現實力量奪走了心神。

所以,她跟站長的聊天,在島村看來有點認真過頭,可能也是因為事先帶著看戲的興致。

火車過了這個信號所,窗外已經一片漆黑。流動的風景消失了,鏡像的魅力也蕩然無存。雖然葉子美麗的麵龐依然映在玻璃上,舉手投足依然溫柔,島村卻感受到她開始散發出一股冷漠,於是連玻璃凝了霧氣也沒再擦了。

沒想到,半小時之後,葉子他們竟跟島村在同一個車站下了車。島村忍不住回頭看,好像還有什麼事情會跟自己有關係似的。好在被迎麵而來的站台冷風一吹,他立刻意識到了在車上的不雅,於是繞過車頭徑直走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