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非是瞧不起你,否則不好開口。”
“你心裏明明不是這麼想的。我就討厭東京的人,總愛騙人。”
“你看,我現在說了,你還是會轉移話題呀。”
“沒轉移話題。我就想問,你信了嗎?”
“信了。”
“還騙人。你根本就沒信。”
“怎麼說呢,實際上我是有點不能接受。因為她們說你是因為他才做藝伎掙錢,付療養費。”
“真討厭啊,這種新派劇一樣的劇情。未婚妻什麼的,全是謠言。不過這麼認為的人好像特別多。我做藝伎並不是為了誰,隻是做了必須要做的事。”
“我越聽越糊塗了。”
“那我就直接告訴你吧。是我的師父,有一段時間很希望公子和我能在一起。但她隻是心裏這麼想,嘴上一次也沒提過。師父的心思,公子和我都隱隱約約感受到了。不過,我們倆真的什麼都沒有。能說的就這些。”
“是從小一起長大的啊。”
“嗯。不過各自過各自的。我去東京的時候,隻有他一個人來給我送行。最早的日記裏,第一頁就是這麼寫的。”
“如果你們倆都在港町,現在也許就在一起了吧。”
“不會的。”
“這麼肯定?”
“你就不要為別人的事操心了吧。他也活不了幾天了。”
“這麼說來,你在外麵過夜,的確也不太好。”
“喂,你這麼說才是真的不太好。我想做什麼就做什麼,一個要死的人怎麼能攔得住呢?”
島村無言以對。
不過,駒子依然閉口不提葉子,是什麼原因呢?
在火車上如同年輕母親一樣無微不至地照顧男人的葉子,來到說不清是男人什麼人的駒子這裏,到了早晨還給駒子送換洗衣物。不知葉子是什麼樣的心情。
就在他一如既往任由思緒飄遠的時候,“小駒,小駒!”聲音雖然不大,卻清澈透亮。是葉子優美的聲音在呼喚。
“來啦,辛苦啦!”駒子起身走去旁邊的三疊[13]小房間,“是葉子嗎?哎呀,真不好意思,讓你帶了這麼多東西,很重吧?”
葉子似乎已經默默回去了。
駒子用手指挑斷了第三根弦。從她換弦調音的手法,島村就感知到了她琴藝的嫻熟和自信。她打開了暖爐上鼓鼓的包裹,裏麵除了常見的琴譜,還有杵屋彌七[14]的文化三味線譜,大概二十冊的樣子。島村詫異地拿起一本:“你平常用這個練習嗎?”
“這裏沒有師父教我啊。隻能用這個。”
“你不是跟師父一起住嗎?”
“中風了。”
“就算中風了,動動嘴也是可以的嘛。”
“師父已經不能說話了。如果是舞蹈,還可以用唯一能動的左手糾正我的動作。三味線的聲音對她來講就太吵了。”
“就看這個能看懂嗎?”
“能看懂啊。”
“素人倒也罷了,一個藝伎能在這深山之中如此刻苦練習,賣琴譜的老板都會欣慰的。”
“陪酒時主要是跳舞,之前去東京學的也是舞蹈。三味線隻是模模糊糊記得一點兒,萬一忘了就再也沒人能教我了。所以琴譜是我唯一的教材。”
“唱歌呢?”
“不行,唱歌不行。跳舞的時候倒是聽會了幾首,能唱。新歌就隻能聽廣播,或者從別處聽來幾首,但是唱得怎麼樣我也說不好。自成一派也很奇怪吧。而且,我在熟悉的人麵前,根本唱不出來。如果是不熟的人,倒是可以大聲唱一唱。”說完,她有點害羞,端正了一下姿態,緊緊地看向島村,像是期待他點歌。
島村突然感覺有點緊張。
他在東京下町長大,從小就浸泡在歌舞伎、日本舞的環境裏,聽多了長唄,歌詞早就會背了,不過都是被動聽熟的,自己沒有主動學習。一聽到長唄,他腦子裏首先想到的是日本舞的舞台,藝伎宴席這種場景讓他措手不及。
“有點不配合呀,最有派頭的那位客人。”駒子快速咬了下嘴唇,把三味線在膝上架好。此時的她已經完全像換了個人一樣,隻見她把琴譜翻開,說:“今年秋天一直用琴譜練習。”
是《勸進帳》[15]。
島村立刻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像是一股寒意從臉頰一直穿到肚子。三味線的聲音,擊穿且灌滿了他空空如也的腦袋。與其說他被深深震撼,不如說他被吞沒了。虔誠的心情霸占著他,悔恨的想法衝刷著他。他已對肉身無能為力,隻能欣然任由駒子隨意擺布,隨著樂曲起起伏伏。
十九、二十歲的鄉下藝伎,三味線的水平應該沒什麼了不起。明明是宴席,卻像是在舞台上演奏一樣。島村試圖說服自己,這些感受隻不過是山居生活的敏感。駒子要麼故意呆板地念著歌詞,要麼聲稱這裏太慢太麻煩而跳過。漸漸地,她入戲了,聲音也高亢起來,撥子的聲音更是襯托了嗓音的清亮。島村有點害怕了,為了撐住場麵,他半躺在地上,用手肘撐住了頭。
一曲《勸進帳》終了,島村鬆了一口氣,同時確信這個女人已經迷上了自己。當然,這種想法反過來讓他覺得可憐。
“這種好天氣,音色的確不一樣。”駒子看向雪後晴空,隻是說了這麼一句。因為空氣不一樣了。沒有劇場的牆壁,沒有聽眾,甚至沒有城市的塵埃,聲音得以順暢穿過純粹的冬日早晨,向著遙遠的雪山,暢快回響。
也許駒子自己並沒有意識到,她一直在以這山中大自然為聽眾進行孤獨的練習。隨著練習的精進,她的彈奏自然而然充滿了力量。這種孤獨打破了哀愁,注入了原始的意誌。就算已有一些基礎,但能自己看琴譜學習那麼複雜的曲子,甚至可以不看譜子自己彈奏下來,這注定需要強大意誌下的持續努力。
島村認為駒子的生活方式是縹緲的徒勞,是令人唏噓的縹緲憧憬。但實際上,這正是駒子對自己的肯定,她自身的價值,通過用撥子撥動三味線,凜然溢出。
島村聽不出彈奏技巧的變化,隻能聽出音色的情感。這種水平的聽眾,對駒子來說非常合適。
開始彈奏第三首,《都鳥》。也許因為這曲子有一種豔麗的溫柔,島村那種起雞皮疙瘩的感覺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溫暖的放鬆。他開始凝視駒子的臉,看著看著,一種肉體上的親近欲望油然而生。
纖細筆挺的鼻梁雖然有點孤零零,好在此刻她的臉頰紅撲撲的,看起來像是鼻子在低語:我在這裏呢。美麗濕潤的紅嘴唇,微微閉上的時候,陽光會在上麵一閃一閃。即使隨著歌唱嘴巴張開,也會立刻縮回去,令人憐愛,就像她身體綻放的魅力一樣。眉毛微微下彎,眼尾卻既不上揚也不下垂,像是特意畫得直直的一樣。眼睛濕濕的,亮亮的,像個稚氣十足的小女孩。臉上沒有撲粉,似乎城市陪酒生涯把她變得蒼白,山巒為她重新染上一層顏色。她的皮膚像百合,或者剝掉外殼的洋蔥等球狀根莖一樣,新鮮白皙,一直到脖子。在微微的血色映襯下,顯得整個人無比清純。
雖說她此刻正襟危坐,卻罕見地露出小姑娘的模樣。
駒子說這是最近正練的曲子,一邊看譜一邊彈起了《新曲浦島》。最後,她沉默著把撥子卡在琴弦下麵,放鬆了坐姿。
突然,空氣中充滿了色氣。
雖然島村什麼也沒說,駒子卻表現得並不在意島村評價與否,兀自陶醉著。
“這裏的藝伎們彈奏的三味線,你隻靠聽,能聽出是誰彈的嗎?”
“當然能啦。總共還不到二十個人。尤其是彈都都逸[16]的時候最好認,這歌最能展現每個人的特點。”
隨後,她再次抱起三味線,右腳彎曲擺在身體一邊,然後把琴身放在腿肚上,腰向左推出,身體卻向右傾斜,說:“小時候經常這樣練琴。”她斜著看向琴頸,用稚氣十足的聲音唱著:“ku ro ka mi no……”同時彈起一根根琴弦。
“學的第一首是《黑發》?”
“不是。”駒子像小孩一樣搖了搖頭。
從此以後,再出現留宿的情況,駒子就沒有刻意在天亮前回家。
“小駒!”從走廊的遠端傳來聲調上揚的呼喚。是旅館裏的三歲小女孩。駒子抱著她在暖爐裏專心地玩到了快中午,然後一起去了浴池。
洗完回來,駒子給她梳頭發,一邊說:“這孩子一看到藝伎就會拉高聲音喊‘小駒’。聽說隻要看到有傳統發髻的照片或者圖片,都會喊‘小駒’。我喜歡小孩,所以很懂她。小君,去小駒家玩吧。”說完她站起身來,去走廊的藤條椅子上悠閑地坐著,“東京來的急性子們現在已經滑上了。”
這所房間的位置,朝南剛好可以看到橫貫山麓的滑雪場。
島村也從暖爐旁轉過身來看。斜坡上的雪還有些斑駁,五六個穿著黑色滑雪服的人一直在山腳的田地間滑著。田間地界沒有完全被雪覆蓋,也沒有什麼坡度,所以看著有點滑稽。
“看著像學生。因為是周日吧。這麼滑有什麼好玩的呢?”
“不過,他們擺出的姿勢夠專業的。”駒子像是自言自語,“據說在滑雪場藝伎跟客人打招呼,客人們都會嚇一跳,感慨‘哎呀,居然是你’。滑雪曬黑了,所以他們認不出來。宴席上藝伎都會塗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