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島村打算去縮的產地看看。這一行為也是給自己創造暫時離開這個溫泉場的機會。
河流下遊有好幾個鎮子,島村並不知道應該去哪個。鑒於他並不想看因為發展紡織業而飛速壯大的鎮子,索性在一個看起來蕭條的車站下了車。走了一會兒,就到了一個仿佛是昔日旅館集中的路上。
各家的房簷長長地伸開,支撐頂端的柱子立在路上排成排。這跟江戶城裏名叫“店下”的東西很像,在這裏好像被叫作“雁木”,積雪太厚時,房簷就成為往來的通道。道路一側是整齊的房屋,長長的房簷彼此接連,綿延不斷。
因為家家房簷相連,所以屋頂的雪隻能傾倒到馬路中間。更準確來講,與其說“傾倒”,不如說把雪高高揚起,拋到馬路中間的雪堤上。要想過馬路,就必須在雪堤掏洞挖出隧道才行,當地稱之為“鑽胎”。
同樣在雪國地帶,駒子所在的溫泉村房簷並不相連,島村來到這個鎮子才第一次見到雁木。他覺得新奇,於是多走了一會兒。古老的房簷,內裏十分昏暗。傾斜的柱子,底部已見腐朽。他感覺自己在窺探祖祖輩輩埋在雪裏的憂鬱人家。
由此可見,在雪堆裏埋頭幹活的織女們的生活,並不像她們織出的縮一樣清爽明亮。這鎮子古舊的模樣足以讓人產生這種聯想。古書裏提到縮的時候曾引用唐代秦韜玉的詩,但據說沒有人願意雇傭外麵的織女,因為織出一匹縮極其費時,換成錢根本劃不來。
嘔心瀝血的無名工人早已離世,隻有美麗的縮留了下來。它們膚感清涼,成為島村這類人夏天穿的奢侈衣裳。這事順理成章,島村卻突然覺得不可思議。傾注著滿腔真心的追求,何時、何處才能轉化為某種鞭策?島村從雁木下走到馬路上。
不愧是往昔旅館集中的街道,道路又直又長,也許是直通溫泉村的舊路。屋頂由木板修葺,上麵壓著橫木條和鋪石,和溫泉村的倒是一模一樣。
房簷立柱投下黯淡的影子。不知不覺,已近黃昏。
因為沒什麼可看的了,島村便再次登上火車,去另一個鎮子參觀。這裏跟之前的鎮子非常相似。島村依然隨意走了走,為了暖身,還去吃了一碗烏冬麵。
烏冬麵館在河岸上。這條河大概也是從溫泉村流過來的。島村看到有三三兩兩的尼姑先後走過。她們全都穿著草鞋,還有人背著圓頂草帽,像是剛化緣回來。這一幕讓島村想起倦鳥歸巢。
“這兒經常有尼姑路過嗎?”島村問麵館的女人。
“對,這山裏有個尼姑庵。過陣子一下雪,她們就很難出來了。”
暮色漸濃,橋對麵的山巒已經一片白茫茫。
雪國地帶,一旦樹葉飄落、寒風生涼,便連著好幾日是冷冷的陰天,這意味著要下雪了。遠近的高山都已被染成茫茫白色,這叫“環嶽”。此外,沿海的地方可以聽到波濤怒吼,深山地帶可以聽到山石嗚咽,就像隆隆遠雷,這叫“胴鳴”。觀“環嶽”,聞“胴鳴”,便知雪將近。島村回想起之前看的一本書裏如此寫道。
初雪已經下了,就在島村睡醒後在床上聽賞楓客唱謠曲的那天。今年無論是海還是山都已經呼嘯過了嗎?也許,獨自旅行的島村在溫泉旅館不斷跟駒子見麵的過程中,聽覺變得莫名靈敏,所以單單是想象山海呼嘯,耳朵深處便能感受到遙遠的轟鳴。
“尼姑們接下來也要深居過冬了。她們有多少人?”
“不知道,應該很多吧。”
“這麼多尼姑聚在一起,冰天雪地裏好幾個月,會幹什麼呢?過去這一帶織縮,讓尼姑們也織織就好了。”
對於島村好奇的話,麵館的女人隻是微微笑了一下。
島村在車站等返程火車,等了快兩個小時。慘淡的夕陽已經西沉,空氣冷得紮人,像是要擦亮星星一樣。腳也涼透了。
完全不知道自己幹什麼去了的島村,回到了溫泉場。車子駛過那個鐵道口來到守護神杉樹林旁邊時,一戶亮著燈的人家出現在眼前。島村這才舒了一口氣。那是名為菊村的小飯館,門口有三四個藝伎正站著說話。
他正想著駒子是不是在裏麵,就一眼看到了駒子。
車速突然降了下來。看來司機知道駒子和島村的事,有意無意地放慢了速度。
島村扭頭看向駒子麵朝的方向。乘坐的車子在雪地行使,留下清晰的車轍,在明亮的星光下,意外地可以看得很遠。
車子來到駒子麵前。隻見駒子突然一閉眼,然後迅速跳上車來。車子甚至沒有停,而是原速靜靜地爬上陡坡。駒子在車門外踏板上斜著身子,緊緊抓著把手。
島村絲毫沒有感覺剛才的一幕有什麼不自然,或者有什麼危險。可能因為駒子如同展翅一樣衝過來迅速貼住的氣勢,島村反而覺得被溫暖柔軟的東西包圍了。駒子揚起一隻胳膊,像要抱住窗戶一樣。她把袖口往後一退,長汗衫的顏色閃現在厚厚的車窗外,強行闖入島村凍僵的眼皮。
駒子把額頭抵在車窗玻璃上,揚聲喊道:“你去哪裏啦?喂,去哪兒啦?”
“別鬧啦!危險!”島村也提高了聲音。這一問一答是兩人甜蜜的遊戲。
駒子打開車門,側身倒了進去。這時車子已經在山腳下停住。
“喂,你到底去哪兒了?”
“嗯,呃……”
“哪兒?”
“沒哪兒。”
駒子用手整理了一下裙擺,舉止已然很有藝伎風範。在島村眼裏,突然很是新鮮。
司機一直安靜等待。車子已經停在道路盡頭。島村終於發覺再這麼坐下去有點說不過去,於是說:“下車吧!”
駒子把手疊在島村放在膝蓋的手上:“哎呀,好涼!太涼了!你為什麼不帶我去?”
“說得也是。”
“討厭,你真是個怪人。”
駒子滿意地笑著,走上由陡峭的石頭鋪就的台階。
“我看見你出門了。大概兩點、三點的時候?”
“嗯。”
“聽到車子開過來,我就出去看了。你,根本沒回頭看吧?”
“嗯?”
“你沒看。為什麼不回頭看?”
島村一愣。
“你根本不知道我在目送你吧?”
“不知道。”
“你看看,我就知道。”駒子仍然滿意地笑著。她把肩膀靠了過來,“為什麼不帶我去呢?冰涼冰涼的,我不喜歡。”
突然,火警的鍾聲響起。
兩人回頭望去。
“著火,著火了!”
“著火了!”
火焰從下麵村子的中心躥上來。
駒子尖叫了兩三聲,一把抓住島村的手。
盤旋上升的黑煙裹著若隱若現的火舌。火勢向兩旁蔓延,來回舔舐著房簷。
“是哪兒?是不是你之前在的師父家,就在那附近吧?”
“不是!”
“那是哪兒?”
“再往上,車站附近。”
火焰穿透房頂衝向天空。
“呀,是蠶房!蠶房!呀呀呀,蠶房著火了!”駒子不停地喊著,把臉緊緊貼在島村肩膀上,“蠶房,是蠶房呀!”
火勢越來越猛。從高處俯瞰,廣闊星空下的火災,如同遊戲一樣毫無聲息。正因如此,恐怖蔓延而來,仿佛可以聽到淒厲的熊熊燃燒聲。島村抱住了駒子。
“沒什麼好怕的。”
“不,不,不。”駒子搖頭哭了出來。島村捧著她的臉,感覺比平常小了很多。她打理得緊繃的鬢角在顫抖。
她一看到失火就哭了,到底在哭什麼?島村隻是抱著她,沒有絲毫生疑。
駒子忽然止住了哭,抬起臉說:“我想起來了,蠶房有電影,今晚要放電影,肯定有很多人都進去看了……”
“那可不得了。”
“一定會有人受傷,甚至被燒死啊。”
上麵傳來騷亂聲,兩人慌忙登上石階。抬頭望去,高處旅館二層三層幾乎所有房間的拉門都打開了,明亮的走廊裏站滿了看火災的人。不知是因為燈太亮還是星星太亮,庭院外沿並列的菊花枯枝浮現出輪廓,乍一看還以為是映著火光。枯枝後麵也站著看客。旅館的三四個領班在島村和駒子的頭頂出現,連滾帶爬地往下跑。駒子提高嗓門問:“喂,是蠶房嗎?”
“是蠶房。”
“有人受傷嗎?有沒有人受傷?”
“正在陸續往外救了。聽說火是從轉著的膠片裏呼的一聲燒起來的。火燒得可快了。是來的電話裏說的。快看!”領班揚起胳膊指了指,繼續往下跑。
“聽說他們正把小孩兒從二樓一個個往下扔呢。”
“哎呀!怎麼辦?”駒子也開始下台階,像是去追領班一樣。後麵不斷有人超到她前麵,她也跟著跑起來。島村追了上去。
到了石階下麵,火就被房子擋住了,隻能看到最上麵的火苗。火警聲回蕩在耳邊,助長了人們心中的不安。
“雪已經凍上了,小心啊,滑。”駒子回頭看向島村,順勢站定,“不過,話說,你不必去了,沒關係的。我是擔心村裏的人。”
駒子說得有道理。島村有點沮喪,這才發現腳下的鐵道。原來他們已經跑到了鐵道口。
“是銀河,真漂亮。”
駒子喃喃道。她仰望著天空,又跑了起來。
啊,真的是銀河。島村仰頭的瞬間,感覺自己的身體突然騰空,向著銀河的方向飄去。銀河的光芒那麼近,近得似乎即將把島村捧起來。旅人芭蕉在蒼茫大海上目睹的銀河,也廣闊璀璨如同此刻嗎?赤裸的銀河,如此坦誠地鋪陳著,像是要把夜晚的大地裹在它袒露的懷抱中。這豔麗令人驚慌。島村感覺自己渺小的影子仿佛從地麵倒映到了銀河。銀河裏如此多的星星,不僅每一顆清晰可辨,而且透亮如天光雲影中的粒粒銀沙。銀河深不見底,那深邃把視線牢牢吸引住了。
“喂——等等——!”
島村呼喚著駒子。
“來啊——”
駒子正向著銀河低垂處的山穀跑去。
她好像提起了裙擺,隨著雙臂的揮動,長汗衫的底襟時隱時現。星光照亮的雪地上,那紅色格外顯眼。
島村一口氣追了上去。
駒子放慢了腳步,放下裙擺,抓住了島村的手。
“你也去嗎?”
“嗯。”
“真是有閑心啊。”駒子重新提起拖在雪地上的裙擺,“我要被他們笑話的。你還是回去吧。”
“行,就到前麵。”
“不好吧?連著火都帶你去看,村裏的人會嘲笑我的。”
島村點點頭,停下了腳步。駒子卻輕輕拽起島村的衣袖,悠悠地往前走起來。
“要不你就找個地方等我吧,我很快就回來。在哪裏好呢?”
“哪裏都行。”
“也是。那就再往前一點兒。”駒子盯著島村的臉,突然連連搖頭,“夠了,真是夠了。”
駒子猛地撞進島村懷裏,撞得島村一個趔趄。道路兩旁薄薄的積雪中,立著一排排的蔥。
“我受不了了。”駒子急急地責問道,“喂,你是不是說過我是個好女人?你馬上就要走了,能不能告訴我,到底為什麼這麼說?”
駒子拿發簪撲哧撲哧紮向榻榻米的場景浮現在島村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