島村像是被這熱烘烘的睡覺氣息推回來一樣,不由自主地往外走。駒子卻粗暴地關上身後的門,也不顧忌腳步聲,兀自踩著地板[32]往裏走。島村躡手躡腳地從孩子們的枕頭邊經過,胸口有一種奇妙的快感在橫衝直撞。

“在這裏等一下。我上去把燈打開。”

“沒關係的。”島村摸黑爬上梯子,回頭順著樸實的睡顏望過去,能看到雜糧點心店的鋪麵。

二樓有四個房間,是尋常農家的樣子,榻榻米不知用了多少年。

“就我一個人住,寬敞倒是寬敞。”駒子說。房間的隔扇全都敞開著,舊家具什麼的都堆在遠處。熏黑的拉門裏,駒子的被褥孤零零地鋪在地上,牆上掛著宴席時穿的衣服。這裏活脫脫是狐狸的藏身處。

駒子坐在床鋪上,把僅有的一個坐墊給了島村。

“哎呀,好紅。”駒子看向鏡子裏的自己,“我醉得這麼厲害嗎?”

說完,她在櫃子上方摸索了一陣。

“給,日記。”

“真是寫了不少。”

駒子打開旁邊糊著彩色花紋紙的小箱子,裏麵被各種香煙塞得滿滿當當。

“客人一給我,我就塞到袖子或者夾在腰帶裏藏起來。雖然皺巴巴的,但是不髒,幾乎所有的種類都有了。”駒子撥弄著香煙讓島村看。

“哎呀,沒有火柴。我已經不抽煙了,平常用不著。”

“沒關係。在做針線活兒?”

“嗯。紅葉季客人太多了,一直沒什麼進展。”駒子把櫃子前麵沒縫好的衣物歸攏在一起。

作為駒子東京生活的見證者——直木紋的上好櫃子、豪華朱漆縫紉箱,雖然和住在師父家那個如同舊紙箱一樣的閣樓上時是同一個東西,在這個冷冷清清的二樓卻有點慘兮兮。

枕頭上方垂著一條細細的繩子,上麵連著一盞燈。

“看完書準備睡覺的時候,拉一下這個,燈就關了。”駒子擺弄著細繩,像個家庭婦女一樣規規矩矩地坐著,有點害羞。

“你這樣有點像狐狸新娘。”

“我是。”

“要在這裏生活四年對嗎?”

“已經過了半年了,很快的。”

島村耳邊傳來樓下的熟睡鼻息,加上不知道怎麼接話,便匆忙站起身來要走。

駒子一邊關門,一邊把頭探出去看天:“要下雪了呢,紅葉可以宣告閉幕了。”隨後她走到門外,“這一帶是深山,紅葉正爛漫,天空便飄雪。[33]”

“那麼,晚安了。”

“我送你回去,就送到旅館門口。”

最終她還是跟著島村一起進了旅館,甩下一句“晚安”就消失了。不一會兒,她端著兩杯滿滿的冷酒[34],一進房間就開始喊:“來,喝酒吧!喝!”

“旅館的人都睡了,你從哪兒弄的酒?”

“嗯,放酒的地方我還是知道的。”

她恢複了剛才的醉相,看來從桶裏倒酒出來的時候就喝過了。駒子眯著眼睛端詳著酒從杯子裏灑到手上:“話說回來,在暗處來幾口這個,真的沒什麼意思。”

島村接過伸到麵前的杯子,一飲而盡。

這點酒根本不至於喝醉,但也許是因為在外頭走得身上涼了,喝完突然一陣惡心,酒勁直衝腦門。島村能意識到自己臉色發青,於是閉上眼睛躺下。駒子慌忙過來照顧。終於,在駒子身體的溫熱中,島村感受到了孩童一般的踏實。

駒子卻顯得非常不自在,舉止很像從未生育過的姑娘正抱著別人的孩子。她抬頭觀察他的睡顏。

隔了好久,島村突然來了一句:“你是個好女孩。”

“怎麼突然說這個?哪裏好?”

“是個好女孩。”

“是嗎?真討厭。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清醒點!”駒子背過臉去,一邊搖晃著島村,一邊斷斷續續地追問,隨後便沉默了。片刻,她兀自含笑道:“這樣不好。我很痛苦,請你回去吧。我也沒有可換洗的和服了。每次來你這裏,我都想穿不同的宴席服裝。已經沒的換了,現在這件還是跟朋友借的。我不是什麼好女孩吧?”

島村沒說話。

“說啊,到底哪裏好了?”駒子的聲音有些哽咽,“第一次見你的時候,我覺得你真是非常討厭的人,從來沒有人對我說過那麼失禮的話。真的沒給我留下什麼好印象。”

島村點點頭。

“看,我直到現在才告訴你。懂嗎?一旦有女人這麼說你,你就完了。”

“我無所謂。”

“是嗎?”駒子很長時間沒有說話,像是在自我反省。一個女人獨自生活的存在感,又暖暖地向島村傳來。

“你是個好女孩。”

“怎麼好了?”

“是個好女孩。”

“真是個怪人!”駒子像是害羞一樣縮起肩膀,把臉藏起來,隨後又像忽然想起什麼一樣,支起手肘,揚起臉問,“你說這話到底是什麼意思?喂,是指什麼?”

島村詫異地看著駒子。

“承認吧。你就是因為這個才過來的。你在嘲笑我,你果然還是嘲笑我了。”

駒子滿臉通紅,怒氣衝衝地盯住島村責問著。她的肩膀劇烈起伏,臉色也驟然由紅轉青,大顆大顆的眼淚湧了出來。

“後悔!啊,我好後悔!”說完一骨碌從被窩裏翻滾出來,背對島村坐著。

島村這才反應過來,是駒子誤會了。雖然他的確一驚,卻仍然閉起眼睛保持沉默。

“好傷心啊。”駒子像是自言自語,把身子縮成一團,趴在地板上。

也許是哭累了,她拿起銀發簪撲哧撲哧地紮向榻榻米,紮了好一陣,隨後突然離開。

島村無法追出去。被駒子這麼一說,他心裏真的充滿內疚。

不過,駒子很快就躡手躡腳地回來,在紙拉門外尖聲喊他:“喂,去泡湯嗎?”

“啊。”

“對不起,我想通了。”

她就那麼躲在走廊站著講話,看起來沒打算進房間。島村拿著毛巾走出去,駒子躲避著他的目光,低著頭走在前麵,像是被抓了現行、被押解的犯人一般。不過,隨著身體在熱水中暖和起來,她開始變得歡快,歡快得讓人有點心疼,根本沒有睡覺的意思。

第二天早晨,島村在歌謠聲中醒來。

他靜靜地聽了一會兒。駒子從梳妝鏡前回過頭來,嫣然一笑:“是梅花廳的客人。昨晚宴席之後不是也叫我了嗎?”

“歌謠會旅行團是吧?”

“嗯。”

“下雪了吧?”

“嗯。”駒子站起身,唰地打開窗戶,展示給島村看。

“紅葉可以宣告閉幕了。”

被窗格切成幾塊的灰色天空,紛紛揚揚墜落著鵝毛大雪,安靜得讓人感覺不真實。島村睡意未消,恍惚地望著窗外。

唱歌謠的人們開始擊鼓。

島村想起去年年底某個早晨的雪鏡,於是往梳妝台看去。鏡中是碩大的冰冷的雪花,在敞開衣領對鏡擦拭脖頸的駒子周圍,劃出一條條白線。

駒子的皮膚像剛洗過一樣潔淨,很難想象她是會因為一句誤解的話而性情大變的女人,不過這樣反倒散發出讓人難以抗拒的哀傷。

遠山原本在紅葉的鐵鏽色中日漸灰暗,卻在一場初雪中恢複勃勃生機。

杉樹林覆蓋了一層薄薄的雪,每一棵樹都是那麼清晰可辨,立在雪地中,尖尖地指向天空。

在雪中撚線,在雪中織布,在雪水中漂洗,在雪地上晾曬。從撚線到晾曬,始終都在雪中進行。古書中是這麼描述的:有雪才有縮[35],雪是縮之母。

麻布縮是村裏女人們在漫長雪季裏的手工活兒,島村曾專門在古著店尋找這樣的布料來做夏天的衣服。研究舞蹈的緣故,他也知曉幾家經營能劇演出服的古著店,曾拜托店裏如果有上好的縮一定隨時拿給他看看。島村太喜歡這種料子了,還用縮做過一件貼身汗衫。

開春了,雪開始融化,摘掉擋雪的圍簾,意味著新品縮即將開市。布料批發商會專門從東京、大阪、京都跑來,甚至已經有了各自習慣下榻的旅館。姑娘們全都為了這個開市辛苦半年,所以附近村子裏的男男女女都會過來,賣奇珍異玩的和賣其他物品的小店鋪也開了起來,就像城裏過節一樣熱鬧。縮上附有寫著織女姓名和住處的紙簽,根據成色評比名次。這也是選媳婦的標準。上好的縮隻能由從小就學織布的十五六歲到二十四五歲的姑娘織出來。上了年紀,織出來的布麵就失去了光澤。姑娘們為了擠進屈指可數的一流織女行列,精益求精,從舊曆十月開始撚線,到第二年二月中旬晾曬,大雪封山的漫長歲月裏別無他求,僅僅專注於這一件手工活兒,把所有的情感都傾注在最後的產品上。

島村衣櫃裏的縮,沒準是明治初期,甚至更早的江戶末期的姑娘織的。

島村至今仍會把自己的縮送去“雪曬”。每年把不知被誰穿過的縮送去原產地晾曬,麻煩是很麻煩,但一想到以往姑娘們在積雪中的專注,便還是會湧起送去織女所在地進行晾曬的念頭。在厚厚積雪上晾曬的白麻,沐浴著朝陽,單單是想象不知是布還是雪被朝陽染紅的場景,就覺得夏天的汙垢被徹底清除,自己的身體也隨之舒暢起來。不過,這些事情都是由東京的古著店代辦,島村不確定古老的晾曬方法是否原樣流傳至今。

曬衣店倒是一直有。織女很少在自己家曬布,大多送去曬衣店。白縮在雪地上鋪展開曬,有顏色的縮則是在撚完線後把線掛在工字形的架子上曬。因為是從舊曆一月曬到二月,據說也有把覆蓋著厚厚積雪的莊稼地當作曬場的。

不管是布還是線,都需要先在堿水裏浸泡一晚,第二天一早過幾遍水,絞幹之後才能曬。這套流程要重複數日。有本書曾如是寫道:當白縮即將完成晾曬,日出之時,遍地染紅,景色美到無法言喻,推薦每個“暖國”的人都來看看。同時,縮的晾曬完成之日,也意味著雪國的春天即將到來。

縮的產地離這個溫泉場很近,就在山峽漸漸開闊的河流下遊的原野上,從島村房間也能眺望到。以往辦過縮之市集的鎮子都有了自己的火車站,現在也以紡織業聞名。

可惜,不管是穿縮的盛夏,還是織縮的寒冬,島村都沒有來過這個溫泉場,跟駒子也沒什麼契機聊起縮的話題。她也不像一個會了解古代民間工藝現狀的人。

聽到葉子在浴池唱的歌,島村突然想,如果這個姑娘生在古代,沒準也會像這樣,在紡車、織布機前唱歌。葉子的歌聲就是那樣的調調。

如果沒有天然積雪的濕氣,比毛發還細的麻線就相當難處理,據說隻有陰冷的季節最合適。老話說,寒氣中織成的麻,酷暑時穿上,觸感尤其清涼。這是遵循陰陽平衡的自然規律。總是跟島村形影不離的駒子,肌底也是清涼的樣子。因此,駒子向島村展露火熱的一麵時,顯得更加難得。

但是這種愛戀,甚至都不會像一件縮一樣留下形狀。縮,雖說在工藝品裏屬於壽命短的,但愛惜著穿,即使是五十年甚至更久之前的縮,也不會褪色。人與人的溫存愛戀,還沒有縮的壽命長。島村有點恍惚,突然,腦海裏浮現駒子生了其他男人的孩子的身影。島村一驚,趕緊四顧。他想,也許是自己太累了。

這次來這裏待得太久,幾乎忘記了要回到妻兒身邊,雖說他既不是離不開駒子,也不是不想離開駒子。他貌似習慣了等待駒子時不時地造訪。駒子越是這樣窮追不舍地出現,島村就越猛烈地責備自己為何毫無活著的感覺。就像是,他目睹著自己的寂寞,卻隻能袖手旁觀。駒子闖入自己的內心,這也讓島村措手不及。駒子的一切,島村都能理解;島村的一切,駒子卻似乎一無所知。駒子撞上虛無的牆,那回響在島村聽來,如同雪花飄落在心上。島村知道,自己目前這種自由,並不會永遠持續下去。

島村隱隱覺得,這次回去,怕是暫時不會再來這個溫泉村了。雪季將近,他靠近火盆,聽見了柔和的燒水聲。是旅館老板特意拿給他的京都產的古老鐵壺,銀質花鳥圖案精妙地點綴其上,聲響如同風吹鬆。風吹鬆有兩重聲響,一個近,一個遠。遠聲的更遠處,似乎有一隻小小鈴鐺在微弱地搖晃。島村把耳朵往鐵壺旁邊湊了湊,試圖辨認鈴鐺的聲響。就在鈴鐺搖晃的遠方,一雙邁出小碎步的小腳闖入眼簾,如同踩著鈴鐺的節奏。是駒子。島村一驚,心想,是時候必須離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