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子的上半身突然從地藏菩薩身後的矮樹蔭中出現。她依然表情認真嚴肅,如同蒙著假麵,用灼灼的眼神掃了他們一眼。島村趕緊點頭行禮,然後停在原地。
“葉子,你今天好早啊。我要去盤頭師傅……”駒子剛開始說話,便刮來一股強烈的黑風,像是要把他們吹跑似的。駒子和島村不由自主地蜷起身子。
一列貨運火車轟隆隆地從身邊疾馳而過。
“姐姐!”一聲呼喊穿過轟隆隆的回響傳入耳朵。黑色貨車的車門處,一個少年正在揮舞著帽子。
“佐一郎!佐一郎!”葉子也開始呼喊。
正是在雪中信號所呼喊站長的聲音。這聲音悲愴淒美,仿佛在呼喚不可能觸達的遙遠船隻。
火車駛過,就像摘掉遮眼布一樣,鐵軌對麵鮮豔盛開的蕎麥花立刻活潑潑地映入眼簾。花朵在紅色根莖上齊齊綻放,安安靜靜。
這兩人沒想到會在這裏碰到葉子,連火車要過來都沒注意到。不過火車這麼一來,倒也吹走了這樣的尷尬。
比起遠去的車輪聲,倒是葉子的聲音久久回蕩。也許是純潔愛情的回響。
葉子目送著火車,說:“弟弟在車上,我要不去車站看看吧?”
“火車可不會在車站等你。”駒子笑了。
“也是哦。”
“我不是來給行男掃墓的。”
葉子點點頭,似乎遲疑了一下,隨後在墓碑前蹲下,雙手合十。
駒子還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看。
島村移開視線看向地藏菩薩。尊容略長,共三麵,除了在胸前合十的手掌之外,左右也各有兩隻手。
“我去盤頭發了。”駒子對葉子說完,便沿著田埂往村子走去。
把竹子或木棍如同曬杆一樣搭在樹幹之間,綁出好幾層,這種裝置在當地叫作“八手”。稻穀晾曬在上麵,遠遠望去,稻穗仿佛組成了一道高高的屏風。島村他倆走過的路邊,村裏人就在做八手。
姑娘穿著雪袴,靈活地扭著腰,把稻束向上拋。站在高處的男人輕巧接過,捋開分好,掛在杆子上。他們不斷重複著這種得心應手的動作。
駒子把八手垂下的稻穗捧在手心,像是評估昂貴物品一樣,一邊輕輕晃動,一邊像享受稻穗的觸感一樣眯起眼睛:“好結實的穀粒,摸著真是心情舒暢。跟去年真是完全不一樣。”
一群麻雀在她頭頂上空亂糟糟地掠過。
路邊的牆上還殘留著破舊的招貼,上麵寫著:插秧人工薪資協議,日薪九十分,女工六成,管飯。
葉子的家裏也有八手。房子建在比街道地勢低一些的農田裏頭,院子左手邊沿著隔壁白牆的兩棵並排柿子樹上,高高地綁著八手。農田和院子之間,也就是和柿子樹的八手呈直角的地方,也有一個。稻穗下麵有一端有入口,供人穿過。就像是用稻穗,而不是草席,搭建了一個臨時棚。田地裏大麗菊和薔薇已經凋零,旁邊的芋頭正恣意舒展綠葉。養錦鯉的蓮花池被八手擋住了。
駒子去年住的那間蠶屋的窗子也被擋住了。
葉子像賭氣似的猛然低下頭,從稻穗入口回去了。
“她一個人住在這個家裏?”島村目送著葉子向前傾的背影問道。
“應該不至於吧。”駒子愛答不理地回應,“哎呀,真討厭,算了,我不去盤頭了。都怪你在那裏多嘴,才打擾了人家掃墓。”
“是你說的不願意去墓地吧,一直堅持的是你。”
“總之你是不會明白我的心情的。後麵有空了我再去洗頭發。今天去你那裏也許會晚,但是肯定去。”
再次見麵是淩晨三點。
障子門被重重推開,像是要卸下來一樣。島村驚醒,剛睜開眼睛,駒子便重重地倒在他的胸口。
“答應你一定來,就肯定會來。看吧,我說我來,這不就來了。”她喘著粗氣,連腹部都跟著劇烈起伏。
“你醉得不輕啊。”
“喂,我說我來,這不就來了。”
“嗯,你來了。”
“來這裏的路,看不見,看不見。呼,好難受。”
“虧得你醉成這樣還能爬坡。”
“不知道,別問我。”駒子用力翻轉身子,壓在島村身上。島村感覺不舒服,想起身,卻因為猛然被弄醒有點恍惚,又倒了下去。他的頭挨在熱乎乎的東西上,不禁一驚。
“我當什麼呢,跟著火一樣!”
“是吧?火枕頭,小心燙傷呀。”
“還真要小心。”島村閉上眼睛,任由那股熱氣沁入頭皮。他由衷地感覺自己正活著。隨著駒子劇烈的呼吸聲,一種叫作現實的東西也擴散開來。像極了有點懷念的悔恨,平靜地等待某種報複的來臨。
“我說我來,這不就來了。”駒子一直重複念叨這句話,“我來了之後,就回去,回去洗頭發。”
隨後,駒子爬起來,開始咕咚咕咚喝水。
“你這樣怎麼回去啊?”
“回去,有人等我一起呢。泡湯的東西在哪兒?”
島村站起來打開燈,駒子立刻雙手捂住臉伏在榻榻米上。
“討厭!”
駒子穿著黑領邊的睡衣,裏麵是元祿袖[30]鮮豔薄毛呢和服,係一條細腰帶。汗衫領襟被蓋得嚴嚴實實,光著的腳紅紅的,透露出醉態。她像是要把自己隱形一樣蜷著身子,反而顯得可愛極了。
肥皂、梳子散落一地。顯然,是她進來的時候一股腦扔下的。
“剪掉。剪刀我帶來了。”
“剪什麼?”
“這個。”駒子指了指後腦勺的發髻,“我本來想在家把頭繩剪掉來著,可惜手不聽使喚,所以才想著來這裏讓你剪。”
島村撥開她的頭發開始剪頭繩。每剪斷一處,駒子就把她的長發抖落鬆散。她好像鎮靜多了。
“現在幾點了?”
“三點了。”
“居然都三點了!你可別剪了我自己的頭發。”
“我從來沒見過這麼多頭繩。”
他攥住發髻裏加入的假發,發根處熱熱的。
“已經三點了是嗎?我從宴席回去後好像就那麼睡著了。因為跟朋友約好,所以她們來叫我。她們肯定在猜我跑哪兒去了。”
“朋友們在等你嗎?”
“在公共湯呢,三個人。今天本來有六場宴席,結果我隻去了四場。下周就是紅葉季,會特別忙。謝啦。”駒子梳著散開的頭發,仰起臉給了島村一個迷人的微笑。
“不管了,嘻嘻,好玩吧。”
接著,她悶悶地撿起假發:“讓朋友等太久也不好,我得走了,回去的時候也不過來你這兒了。”
“你看得見路嗎?”
“看得見。”
話音未落,她就一腳踩到衣角打了個趔趄。
早晨七點,深夜三點,短短一天,她居然在兩個如此不同尋常的時間擠出空當過來,島村感受到了非同一般的情感。
旅館的領班們像過年掛門鬆一樣把紅葉裝飾在門口,表示對賞楓客的歡迎。
肆無忌憚地到處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的,是自嘲為候鳥的臨時領班。候鳥領班每年並不在固定的旅館工作,他們一般是新綠季(五月)到紅葉季在這附近的山中溫泉工作,冬天便去熱海、長岡等伊豆溫泉場。眼前這個領班便是這種類型。仗著自己在伊豆高級溫泉工作過,他到處賣弄所謂的經驗,背地裏卻對這一帶旅館的待客方式極盡貶損。他搓著手以近乎糾纏的方式拉客,樣子活像毫無誠意的乞丐。
“先生,木通的種子您吃過嗎?想吃的話我給您摘幾個嚐嚐。”他衝散步歸來的島村說著,將帶著種子的木通枝蔓綁在紅葉枝上。
紅葉應該是從山裏砍來的,有房簷那麼高。鮮豔的顏色令玄關熠熠生輝。每一片葉子都寬闊得讓人感慨。
島村攥了攥涼涼的木通種子。他不經意往賬房方向看了一眼,發現葉子正坐在爐子旁。
老板娘正在用銅壺溫酒,葉子坐在她對麵說話。每次老板娘說句什麼,她都連連點頭。今天她沒有穿雪袴,也沒穿外套,隻穿了一件看著像剛洗好熨平的銘仙。
“那個人是在這裏幫忙的?”島村裝作不經意的樣子問領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