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脖子根比去年粗了一些,多了脂肪。二十一歲了,島村心想。
一股溫熱的濕氣傳到了他的膝蓋。
“賬房有人嬉笑著跟我說:‘小駒,去山茶間看看呀。’真討厭。我去火車站送姐姐回來,想著終於可以好好睡一覺,可她們說這兒有人叫我。本來真的不想來的。昨晚是姐姐的歡送會,我喝多了。怪不得賬房的人都在笑,原來是你。咱們一年沒見了吧。你是不是一年來一次?”
“那個豆沙點心,我也吃了。”
“是嗎?”駒子直起身子。方才壓在島村膝蓋的地方留下一片紅暈,看起來稚氣十足。
駒子說她一直把那位藝伎送到下下站的小鎮。
“好沒意思。之前大家無論辦什麼事兒都很齊心,如今各顧各,每個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這裏變化也很大,合不來的人越來越多。菊勇姐姐一走,我就孤單了。之前都是以她為中心的。她的營業額也是第一名,每次都不會少於六百炷香[27]。家裏把她當寶貝一樣。”
島村問:“聽說菊勇合約到期,要回老家。是打算結婚,還是換個地方繼續當藝伎呢?”
“姐姐也是個可憐人呢。之前也是嫁人失敗,才來的這裏。”隨後,駒子猶豫了一會兒,似乎在斟酌該怎麼說。她眺望著月光下的梯田,再次開口:“那邊坡道上,有個新蓋的房子,你有印象吧?”
“叫菊村的小飯館?”
“對。本來應該管那家飯館的,姐姐卻讓人白忙了一場。當時可轟動了。好不容易讓人家為她把飯館建起來,馬上要去的時候,卻把人家甩了。說是有喜歡的人了,要和那個人結婚,實際上是被人騙了。感情太投入就會那樣吧。據說那個人逃跑了。她又不能跟原先的人和好把飯館要回來。實在是顏麵盡失,在這裏待不下去,隻能去別的地方另起爐灶。想來真是可憐。我們知道的不多,不過之前姐姐也是有很多人的。”
“男人吧。有五個嗎?”
“差不多吧。”駒子抿嘴笑了笑,轉過臉去,“姐姐也是夠軟弱的,太不爭氣。”
“那也沒辦法。”
“不是這樣嗎?喜歡什麼的,又能怎麼樣呢?”駒子說著,低頭用簪子撓了撓頭皮,“今天去送她,心裏可舍不得了。”
“那個特意為她建的飯館怎麼處理的?”
“讓那人的妻子來管。”
“讓妻子來管?有意思。”
“那怎麼辦?開業的準備都做好了。除了這麼做,沒有更好的辦法。他妻子已經帶著孩子們搬過來了。”
“家裏怎麼辦?”
“聽說家裏就留了個老婆婆。這家主人雖然是普通老百姓,卻有這種癖好,也是個有趣的人。”
“是個浪蕩公子啊。年紀挺大了吧?”
“年輕著呢,也就三十二三。”
“居然這樣,那麼比起正妻,反倒是小妾的年齡比較大?”
“一樣大,都是二十七。”
“菊村的菊,取的是菊勇的菊吧?正妻居然接受了這個店名?”
“招牌都已經掛出來了,不好改吧。”
島村攏了攏領口,駒子站起身去關窗。
“姐姐也知道你,今天她還跟我說你來了。”
“我在賬房的時候看到她來辭行。”
“你們說什麼了?”
“什麼也沒說。”
“你能明白我的心情嗎?”駒子一把打開剛關上的拉窗,像要把身體摔出去一樣,一屁股坐在窗台上。
過了一會兒,島村說:“這裏的星星,跟東京的完全不一樣。發著光,浮在天上。”
“今晚月亮太亮了,不然不是這樣。今年的雪下得夠大的。”
“火車經常停運是吧。”
“嗯,真是嚇人。連汽車都比往年晚了一個月,到五月份才開通。滑雪場的那個小商店,二樓也因為雪崩被淹了。下麵的人剛開始還不知道,聽見有異樣的響聲,還以為廚房進了老鼠,去廚房看什麼也沒發現,等上了二樓才發現全都是雪,連護窗板都被雪卷走了。雖說是山的表層雪崩,廣播裏卻大肆報道,嚇得沒人敢來滑雪。我今年是不打算滑了,去年年底已經把滑雪板送人。就算這樣,也還是滑了兩三次吧。你看我有什麼變化嗎?”
“師父去世之後,你是怎麼過的?”
“別人的事情,你就別操心了吧。二月份我可是在這裏好好地等你來著。”
“你回港市的話,給我寫封信通知一下不就行了?”
“不。我不喜歡通知這麼慘的事情。給你夫人看了也無妨的信,我也寫不來。太慘了。我可不會那麼周全地撒謊。”
駒子連珠炮似的說了一通。島村點了點頭。
“你別坐在蟲子多的地方,把燈關了吧。”
月色明亮,連耳朵凹凸處的輪廓都清晰可見。月光清冷,斜斜地注入房間深處,榻榻米泛起冷冷的微藍。
駒子的嘴唇像美麗的水蛭環一樣光滑。
“哎,我還是回去吧。”
“你真是一點兒都沒變。”島村仰起頭,湊近端詳她的高鼻梁和圓臉龐,覺得哪裏有點奇怪。
“大家都說,我跟十七歲剛來這裏時沒什麼區別。生活也都是老樣子。”
北國少女特有的紅暈還濃濃地停留在臉頰。月光給這藝伎特有的肌膚鍍上一層宛如貝殼的光澤。
“不過,你知道我住的地方變了嗎?”
“師父去世之後嗎?你應該也不在那個養蠶的房間住了。這下,住的地方變成了真正的置屋[28]吧?”
“真正的置屋?也對。店裏賣一些雜糧點心和煙草什麼的,他們就雇了我一個。這次是真正地受雇於人。所以,到了晚上,如果太晚看書,我就點個蠟燭。”
島村抱著胳膊笑了:“因為有電表,所以不好意思浪費電是嗎?”
“差不多吧。”
“不過,家裏人對我真是太好了,以至於我都懷疑自己是不是受雇於人。孩子一哭,老板娘就趕緊把他背到外麵去。真的沒有任何可抱怨的,除了睡覺的床鋪總是不平整。我回去晚的時候他們會把床給我鋪好,但是要麼褥子摞得不齊,要麼就是床單鋪歪了。每次看到這些就覺得心裏不大舒服。可是自己重新鋪呢,又覺得對不起他們,畢竟人家也是好心好意,不能不領情。”
“你要是成家了,一定有你忙活的。”
“大家都這麼說。可能是天生的。家裏有四個小孩,到處扔東西,特別要命。我每天淨跟在後麵收拾東西了。我也知道,收拾完了他們還會弄亂,可就是忍不住,不收拾就坐不住。條件允許的情況下,我還是希望盡量可以住得幹幹淨淨。”
“說得沒錯。”
“你理解我的心情?”
“理解呀。”
“理解的話你說來聽聽。來,說來聽聽嘛。”駒子的聲音突然變得強勢起來。
“你看你看,你說不出來吧。淨騙人。你這種養尊處優、無憂無愁的人,根本不理解的。”隨後,她放低聲音,“真傷心。我太傻了。你明天就回東京吧。”
“你這麼步步緊逼地問,我怎麼可能一下子說清楚呢?”
“有什麼說不出來的呢?你就是這一點不好。”駒子的哽咽聲透出一絲絕望。隨後她緊閉雙眼,仿佛在問自己島村是否能理解她、感知她,隨後她擺出心知肚明的樣子,說:“一年一次也好,我等你來。我在這裏的時候,請你務必一年來一次。”
她說自己的合約簽了四年。
“回老家的時候,連做夢都沒想到會繼續做這行,甚至連滑雪板都在走之前送人了。想來,真正做成的,也隻有戒煙了。”
“對哦,你之前抽得挺厲害的。”
“嗯。現在宴席上客人給我煙,我都悄悄裝進和服袖子裏,到家後能掏出來不少。”
“話說回來,四年還是挺久的。”
“一眨眼就過去了。”
“熱乎乎的。”島村順勢抱住湊過來的駒子。
“天生熱乎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