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嗯。這兒早晚已經開始轉涼了吧。”
“從我最開始到這兒算起,已經過去了五年。剛到這裏的時候我心裏特別沒底,覺得這種地方能住人嗎,畢竟火車開通之前特別荒涼。從你第一次來這兒,也已經過去三年了吧!”
島村想了想,不到三年的時間,他來了三回,每次來駒子的境況都會發生一些變化。
幾隻紡織娘突然叫了起來。
“好吵。”駒子推開島村。
一陣北風吹過,紗網上的蛾子齊齊飛起來。
每次看著駒子像微微睜開眼睛的時候,都是因為她閉上眼睛後的濃密的睫毛。島村已經完全知曉,可還是忍不住靠近了仔細端詳。
“戒煙之後,我有點胖了。”
腹部的脂肪確實比之前厚了些。
兩人分開太久,彼此變得陌生。一旦挨在一起,很快就恢複了往日的親密感。
駒子輕輕把手按在胸上。
“一邊比另一邊大了。”
“看來是那個人的壞習慣,隻大了一邊。”
“哎呀,真討厭。別瞎說,你真討厭。”駒子突然像變了一個人。島村想起來了,正是這件事。
“你下次告訴他,要兩邊平均。”
“平均?要我告訴他平均?”駒子輕輕把臉湊過來。
雖說房間在二樓,卻能聽到蛤蟆在四周叫。不是一隻,而是兩三隻在不停移動。叫了很長時間。
從浴池出來後,駒子徹底敞開心扉,用沉靜的聲音講起了自己的身世。
甚至說了她在這裏第一次接受檢查時,以為跟做半玉時候一樣,就隻脫了上半身,結果被人嘲笑,氣哭了。類似這種細節都分享給了島村,還如實回答各種問題。
“我是非常準的,每次必定提前兩天。”
“不過,那時候出席宴會,不會不方便嗎?”
“你竟然連這種事情都知道。”
一來為了暖身,她每天都會去有名的溫泉;二來跑宴席需要往返新舊溫泉之間,每次往返大概四公裏;加上住在山溝裏很少熬夜,所以駒子雖說是藝伎常見的細腰身材,卻也健康敦實。她屬於橫窄縱厚的類型。而且,作為把島村遠遠吸引過來的女人,她還有更動人的一麵。
“我會有孩子嗎?”駒子一本正經地問道。她表示,如果專注跟一個人交往,跟結婚了豈不是沒什麼兩樣。
島村第一次知道駒子還有這麼個人。據說從她十七歲開始,已經交往五年了。島村之前就覺得疑惑,這下終於知道了駒子為什麼如此天真和不設防。
與把她從半玉之身解救出來的人死別之後,一回港市,立刻就跟那個人在一起了。可能是因為這個原因,駒子從開始到現在一直不喜歡他,心裏總有點疙瘩。
“都五年了,應該還是不錯的人吧。”
“有兩次分手的機會呢。一次是剛來這裏當藝伎的時候,另一次就是從師父家搬到現在家的時候。我的意誌還是太軟弱了。太軟弱了。”
她說那個人就在港市,因為覺得把她安置在港市不方便,便趁著師父來這個村子的時候把她托付給了師父。雖說那人是非常好的人,她卻從未付出自己的全身心。想想也真是不忍心。那個人年齡比她大,也不經常過來。
“我就總想著,如何才能分開呢?要不就放蕩一點兒吧!我真這麼想過。”
“放蕩還是不好的。”
“唉,做不到。天生做不來。我很愛惜自己的身體。如果我願意,我可以把四年的合約期縮短到兩年,不過我不願意勉強自己。身體是很重要的。如果逼自己一把,應該能多出不少炷線香。因為是按年簽的,隻要不讓當家的虧錢就行。本金平均到月是多少錢,利息是多少錢,稅金是多少錢,再加上自己的夥食費,不就算清楚了嘛。我一般不會勉強自己多工作。碰上那些規矩多的宴席,煩了就趕緊離開,隻要不是熟客點名要我,旅館也不會大半夜把我叫過去。雖說奢侈起來沒有上限,我隨意掙點錢,能過日子就行。我的本金已經還掉一半多了。還剩不到一年。不過我自己這裏那裏的花銷,一個月也要三十塊。”
駒子表示一個月掙一百塊錢就夠用。上個月是一年裏遊人最少的時候,她掙了三百炷線香,六十塊錢。每去一場宴席,就有一炷歸自己。駒子參加了九十幾場,是最多的。雖然這樣對當家的來說有點虧,不過次數多也算彌補了損失。這個溫泉鄉從來沒有人因負債累累而延長合同。
第二天,駒子仍然起得很早:“我夢見給插花師父打掃房間,就醒了。”
她把梳妝台移到窗邊。鏡子裏映現的是布滿紅葉的山巒。鏡中秋日,也是一片燦爛。
粗糧點心店的女孩給駒子送來換洗衣物。
“小駒!”透過紙拉門傳來呼喊,不是葉子通透到悲傷的聲音。
“那個姑娘怎麼樣了?”
駒子瞟了島村一眼,說:“她總是去墓地。滑雪場底下有一片蕎麥田,你記得吧?開著白花的。再往左,是不是能看到有一片墓地?”
駒子回去之後,島村也去村裏散步了。
白牆邊上,一個穿著嶄新法蘭絨紅雪袴的女孩,正在屋簷下拍皮球。島村想,果然是秋天了。
這裏的房子建得頗有古風,應該是有大名路過的時候就建好了。屋簷很深。二樓的障子窗呈細長條狀,隻有不超過一尺高。屋簷下垂著茅草做的簾子。
土坡上麵是種著細葉茅草的圍牆。細葉茅草花期正旺,滿眼都是美麗的淺黃。細細的葉子一株一株,湊在一起像噴泉一樣綻放。
路旁,向陽處,是鋪著草席打小豆(紅豆)的葉子。
小豆從幹枯的豆莖中奔湧而出,就像一小顆一小顆的陽光。
可能是因為頭頂裹了手帕看不見島村,穿著雪袴的葉子叉開膝蓋,一邊打小豆,一邊用她近似淒美的聲音唱著歌。歌聲清亮,仿佛很快就能傳來回聲。
蝴蝶呀蜻蜓呀還有蟋蟀
在山裏唱個不停
金琵琶金鍾兒還有紡織娘
有一首歌唱的是“夕陽晚風,大烏鴉,突然飛離杉樹林”,從這窗口俯視杉樹林,今天飛過的也是成群結隊的蜻蜓。隨著黃昏臨近,它們有些慌張,飛翔的速度也加快了不少。
島村等車的時候,在東京車站商店裏買了關於這一帶的登山指南新刊。隨手瀏覽,發現上麵寫著:從這個房間可以盡情眺望縣界群山,其中一座的山頂附近,有一條連接美麗池沼的小路,各種高山植物在這片濕地上爭相綻放。到了夏天,紅蜻蜓悠然飛翔,隨意停在人的手上、帽子上,有時還停在眼鏡框上!這種怡然自得的心境,與飽受城市摧殘的蜻蜓相比,堪稱雲泥之別。
可是,眼前的蜻蜓,看上去卻像是被什麼緊緊追趕一樣。也許它們是要趕在日落之前飛走,避免自己被黑漆漆的杉樹林吞沒吧。
夕陽餘暉照在遠山上,清楚地呈現著樹葉是如何從山頂往下變紅的。
“生而為人真是脆弱。聽說從腦袋到骨頭,都摔了個粉碎。要是熊或者什麼的,就算從更高的懸崖邊掉下來,也不會有哪兒受傷。”島村想起今天早上駒子說的話。當時她一邊指著那座山,一邊說著又有人從懸崖邊摔下來了的事。
要是像熊一樣長著堅硬厚實的毛皮,人類的感官必然變得截然不同吧。可是人們癡迷彼此細膩光滑的薄薄皮膚。島村眺望著夕陽下的遠山,滿懷感傷,陷入了對肌膚之親的渴求。
“蝴蝶呀蜻蜓呀還有蟋蟀……”提前吃晚飯的時候,有個藝伎一邊彈蹩腳的三味線,一邊唱起這首歌。
登山指南裏隻是簡單寫了路線、日程、住宿地和費用等,卻給人無限遐想。島村想起第一次認識駒子,正是在群山殘雪、新綠萌生之時,他從山裏徒步來到這個溫泉村。現在,他如此眺望著留下自己足跡的遠山,恰逢秋日登山時節,不由得感受到遠山的召喚。對於無所事事的他來說,沒有困難卻製造困難去山中徒步,正是徒勞的範本。也正因如此,這項活動有了一層非現實的魅力。
離得遠的時候,總是經常想起駒子;總算離得近了,卻不知是因為完全放下心,還是因為跟她的肉體過於親近,島村總感覺對肌膚之親的渴求,和被遠山召喚,是同一個夢境。或者是昨天晚上駒子剛留宿離開的原因。話說回來,一個人枯坐在寂靜之中,除了等待別無選擇。他知道,即使不派人去叫,駒子也會來。島村想,要不就趁著郊遊的女學生們青春洋溢的喧鬧聲睡一覺吧。於是,他便躺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