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方對川端作品的接受是出自他們的東方趣味,《雪國》中有藝伎,《千隻鶴》中有茶道,《古都》中有祇園所在的京都,他們喜歡的是這些元素。我在看到他的這一觀點後,感到對川端的研究也終於有了進步,我的意思並不是說這一點直到現在才被發現,而是說這些觀點終於可以毫無顧慮地被表達出來。更重要的是,兩三年前學者柄穀行人曾經說過,《雪國》之所以被美國的日本研究者所津津樂道,是因為對美國而言日本是一麵鏡子,而那部小說的主題正是鏡子。
職務方便之論調暫且無從考證,川端文字蘊含的日本地方趣味的確多到出乎意料。一般來講,旅途見聞往往會處理成奇觀,但是川端把這種新奇處理成了日常。對我們來說,很容易以為“所有日本人都這樣”,但其實並非如此。
日本豪雪地帶之多,世界知名。但因為一部小說獨占“雪國”美名的,隻有新潟的越後地區。文中出現的小千穀位於新潟中心位置,由於縮是豪雪地帶、麻織物產地的特色,江戶時代雪國小千穀縮已是很大的產業。一九五五年(昭和三十年)被認定為國家重要非物質文化財產,二〇〇九年被聯合國教科文組織評定為世界非物質文化遺產,是日本的頭號染織技術。
《古都》裏,川端也是“若無其事”地提到了“粽(chimaki)”。由於隻是偶然出現的一個物品,很容易被理解成“粽子”,但祇園祭的chimaki並不是食物,而是用竹葉製成的吉祥物,用來抵禦疾病和不幸。在京都,經常可以看到它們被展示在普通房屋的門口上方。
這種“若無其事”,就像他在諾貝爾頒獎禮上做的名為《我在美麗的日本》的演講,大段大段引用道元、明惠的和歌,來表達日本“美”的精髓和“滅我成無”的自在,絲毫不顧忌在場大多數是外國人,甚至“恐怕日本人也聽不懂”。
大江健三郎評價這篇演講時,用了“神秘主義”來進一步解釋川端所體現的日本文化:
……(川端康成的神秘主義)之所以說是獨特的,是因為他為了表現出生活於現代的自我的內心世界,而借助“獨特的”這一禪的形式,引用了中世紀禪僧的和歌。而且大致說來,這些和歌都強調語言不可能表現真理,語言是封閉的。這些禪僧的和歌使得人們無法期待這種語言向自己傳遞信息,隻能主動舍棄自我,參與到封閉的語言之中去,非此則不能理解或產生共鳴。
好像能理解了。隻有完全沉浸在“我”創造的氛圍裏,融入“我”,才能懂“我”。在意“自己的信息有沒有被傳遞出去”的人,會主動包裹一層糖衣,架起一座橋梁來拉近和聽眾的距離。兩種截然相反的創作思路,川端顯然是前者。
因此,川端文學不會是稍翻幾頁就連呼好看的類型,也不試圖提供讓人頻頻點頭的金句。相反,他給主動向他靠近,期待他可以提供一場愉悅文學之旅的讀者,指了一條若有若無的小徑。小徑通向的終點也許是霧氣茫茫的山頂,甚至半山腰也不一定。這種不斷摸索和猜測的曆程會冒犯很多讀者,可是換個思路,這也是一種難得的體驗,不是嗎?
這個意義上,要感謝諾貝爾文學獎的評委們。評出這樣的作家,讓人不斷惦念、探討、爭論文學的本質和美。蕩氣回腸或者充滿歡聲笑語的登山固然酣暢,皺著眉頭獨自攀登也許看不到風景的山頭,又何嚐不是一種美呢?
川端這種一意孤行甚至影響了我。之前翻譯完,總會調調改改,甚至連編輯都直呼“可以了,真的別改了”。這次卻非常固執,不想動一個字,因為每個字都是自己經曆百轉千回的思索和斟酌呈現出來的,實在是孤獨辛苦。很多餘音嫋嫋的語句,中文根本找不到完全對應的語素來還原表達,絞盡腦汁平衡,改動一個字,前前後後都要跟著調整。當然這絕對不是說自己翻譯的就是無可指摘的上乘譯本,隻是我心裏看到的雪國罷了。
曹曼
2022.09.2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