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年後,中書省。

寇準坐在堂上,看著手邊一份份案卷,臉色越來越沉,看到一半,將案卷重重地放下來,道:“請王參政。”

在等副相王曾到來的這段時間裏,寇準站起來,慢慢地踱步,讓自己的思維沉靜下來。

進京已經半年多了,他執掌中書已經半年了。可這半年的時光,卻令得他與丁謂之間,有了越來越多的衝突。

他雖然名為宰相,丁謂不但在公事上對他恭敬有加,且私事上也對他照料得無微不至。此番到京,丁謂特地購置了一座府第,寇準卻是個不肯置產的人,倒是看中了此時身為副相的王曾一所宅地,寧可租了來住。寇準向來手麵大,宰相的俸祿雖高,他左手來右手去,不是周濟了下屬貧困,就是大設宴席,聽歌博奕,一下子花得幹幹淨淨。雖然做了許久的宰相,居然連一座府第都未置下,連遼國都知道宋國有一位“有官居鼎鼐,無地起樓台”無府宰相。

他與丁謂本是好友,當年兩人也曾吟詩飲酒,甚為相得。此番丁謂特地推薦他為宰相,自己願居下屬,他心中亦感激。但是一到公事上頭,寇準卻漸漸發現,自己這個宰相,倒像是給丁謂漸漸架空了。

所有下麵遞上來的政務,都先經過丁謂的手,已經挑選後才呈給他,而且經常先送上幾件他必會強烈反對的事,等遞個三四件事都被他駁回之後,丁謂再遞上一件較為平和的事,他不好意思再駁回,有時候簽了才發現,這才是丁謂真正的目地;雖然政務上丁謂都口口聲聲地稱“秉寇相的意思辦事”,到頭來發布的事項,卻與他的意思相去甚遠。時間不長,寇準亦是精明之人,漸漸察覺。隻是丁謂向來態度恭敬,待他公事私事,都如同晚輩侍奉長者似地無可挑剔,便是存心生事吵架也吵不起來。

寇準此番回京入閣,心境為人,已經與十年前大不相同。決定大展身手澄清朝綱,一舉除去這十年來王欽若治下的種種弊端。但是原來以為是良友善輔的丁謂,卻處處製掣,到頭來丁謂竟然是意欲架空於他,更令他暗怒不已。

過得片刻,王曾進來,寇準說到最近與丁謂在政事上的幾件衝突,歎道:“當年我與丁謂之交好時,曾向李文靖公大力推薦他的才幹。李相卻對我說:‘此人不可使其得誌!’我那時候亦是不太明白,反而不服地說:‘以丁謂的才幹,必有得誌之時,怕是連李相也不能一輩子壓著他吧!’李相當時歎了一口氣說:‘此人有才無德,你總有一天,會想起我今日的話來。’今日想來,李相果然有識人之明,丁謂此事,不可深交!”

王曾知道他說的是故宰相李沆,卻又想起當年王旦也是同樣讚李沆的,道:“李相為人深謀遠慮,的確是人所難及。記得王相曾對我說,他當年為副相輔佐李相時,見李相常常拿著水旱蝗災的上報,王相以為這些瑣碎小事,不值得上報官家,李相說:‘官家少年繼位,當令其知道天下百姓的艱難,免啟奢侈之心。否則血氣方剛,不留意間不是喜歡聲色犬馬,就是好大興土木。我年紀老了,未必會看到這一天,但是將來或許你們會有一天起我今天的苦心。’到後來官家果然大興土木,東封西祀營造宮觀,他欲諫不能,欲去不忍,這才歎息李文靖公不愧是聖人。”

寇準也歎息道:“王公,你這是說到我這次不應該進表賀天書之事吧!”

王曾點頭道:“下官正有一句話,此番寇公進京,是大錯特錯了。常言道:名與器不可假人。此番寇公不但沒能重振朝綱,反而讓他們借著寇公的聲望來胡作非為,寇公一世英名,在世人眼中,也不免與他們同流合汙了。”

寇準猛然一驚,看了王曾一眼,他倒不曾想到此處。心中暗暗忖道,難道自己此番進京,此番與丁謂合作,竟然是錯了不成?

沉吟片刻,寇準歎道:“王公之言,平仲已經有數了。也是該下決心的時候,這件事不能再拖了。其他人倒罷了,隻是丁謂這人難辦,我有心勸他,他這邊答得好聽,卻依然故我。我有心與他爭議,他卻是恭謹小心,我與他多年交情,卻是撕不開臉皮來。”

王曾歎道:“寇公老實,被奸人所欺。寇公難道不知道,丁謂在朝中,與王欽若、林特、陳彭年、劉承規這四人一起,被人稱為‘五鬼’嗎?丁謂此番誠請寇公入京,看似他記顧舊情,實則是欺寇公重情,借寇公之名而行自己之便而已。”

寇準怔了一怔,陷入了沉思之中。過得不久,忽然聽得外頭一陣喧嘩之聲,卻是丁謂帶著眾同僚們過來了,嘻嘻哈哈地笑道:“寇公還不出來嗎,人都到齊就等你了!”

寇準猛一驚,抬起頭來,雙目精光畢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