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兒五歲生日那天,妻子突然告訴他自己的決定,她看著他的眼睛,堅定地說:她已經五歲了,我不希望她被這個國家的教育製度汙染。我希望她還來得及成為一個美國思維的人。你會跟我們一起去嗎?
妻子的決定從來沒有告訴他,這讓他一時不知道該如何回答,就愣在原地。那時他正在書架上尋找那本索爾·貝婁的《洪堡的禮物》。
妻子坐在窗口,她拿起毛衣披在自己的身上,又說:我掙錢有些煩了,我想到國外去學習設計,去美國。我必須帶上女兒。我真的對這個國家失望,特別是教育。小學都不能讓她在這兒上。絕對不能。你會跟我們一起去嗎?
他感到有些突然,這似乎是要作出一個妻離子散的決定。他猶豫了一下,說:不去,我不去。
妻子說:那好,你會跟我離婚嗎?
他當時看看女兒的照片,搖著頭,毫不遲疑地說:不離婚。
妻子哭了,她說:其實,我有的時候特別渴望能仰視你,能夠把你當做一個特別的依靠,可是,許多時候,我是那麼無助。
他沒有說話,這類話題他們已經討論了許多次了。他也沒有看著她哭,想了想,才說:我隻要掙上錢,就會給你們寄去。
妻子說:不用,你一直沒有管過錢,咱們家的積蓄,夠我和女兒在美國過好幾年的,然後,再把望京那兩套房子賣了。其實,我在美國也可以試著工作,有朋友也願意幫我。
一座老王府的大院,以後成為大學。
舊式建築永遠是那麼驕傲,雕梁畫棟、亭台樓閣、藏龍臥虎、形格勢禁……所有這些詞形容這個大學的院落都不過分。隻是這些年規模擴大,連續建了五座二十多層的高樓。它們像是在花園裏突然生長出來的怪樹一樣,打亂了王府的格局,讓它與現在中國一般的大學極其相似了。
他走在這兒,想到自己人生四十二歲以後的時光將要在這裏度過,突然有些惆悵起來。那時夕陽西下,光線從對麵的高樓玻璃上反射過來,照在校內的樹叢上,照在男男女女的學生臉上,讓他們顯得更加青春,讓他更加懷疑自己是不是有些老了。看著那些學生,他突然發現自己的腿在走路時有些沉重,這是不是說明衰老真的要來了?
他為什麼要到大學來教書?其實,外界對他的評價還是正麵的,對於他的評論和研究比前些年多多了,他像豐饒的秋天一樣收獲了許多讚美。有人認為男人才四十二歲,正是富有激情的年齡,是創作的高峰期,可是,隻有他知道自己已經是江郎才盡了。
這所大學他從二十多歲到北京的十多年裏,曾經來過多次,今天走進來覺得又陌生又親切。道路兩邊的法國梧桐很高,他必須仰起頭來像是看天空一樣,才能看到樹的頂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