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水碼頭(1)(1 / 2)

水碼頭不像很多書中常寫到的那樣,是光溜溜青石板的,沿著河岸一排排整整齊齊逶迤而下的。這個水碼頭在我們大院的後門口,距離近得不肯給人一點點想像的空間,出了門檻,步下台階,隻需越過一條被菜地蠶食成褲腰帶那麼細的小路,再躲開一棵桑樹伸過來的會勾住人頭發不肯放手的頑皮枝椏,腳就站在了水碼頭的第一塊麻石上了。

這是一塊赭紅色的麻石。

其實,在我十二歲之前,我並不知道世界上還有“赭紅”這種顏色,對於各種色彩細微分別的本領,我在成年之後才慢慢具備。我記得那時候的報紙上時不時喜歡引用毛澤東他老人家的詩詞,其中的一首,開頭是這麼一句:“赤橙黃綠青藍紫”。我對著報紙琢磨了很久,而後抬頭,看家裏的所有用具:桌子板凳、鍋瓢碗筷,再把目光移向窗外,看綠樹、黃花、白牆、灰瓦,最後跑出院門,看天空、大地、河流。我看來看去,不明白什麼是那七種顏色中的“青色”,它跟“綠”和“藍”又有什麼區別。為此我還虛心請教了方明亮,他是我們院子裏讀書最多、最有學問的一個,可是他也不知道,他撓著頭皮,吭哧了半天,不能肯定地回答我:“就是那種小青蛇的顏色吧?”我盤根究底地追問:“小青蛇又是什麼顏色?”他翻翻眼皮,再也答不上來了。我們誰都沒有見過蛇。方明亮這麼回答我,依據的完全是書本知識。在我們童年的世界裏,人們以樸素和簡單為美,除了大自然一年四季變幻出來的原色,生活中別指望能見到五彩繽紛,所以我分不清“青色”和“綠”、“藍”的區別情有可原。我的腦子裏更不可能有“赭紅”這麼一個高級到了奢侈的概念。我是在成年之後的回憶中才想明白那種顏色,那種跟大地和河流明顯區分開來的沉甸甸的深紅,並且從漢語的辭海中小心翼翼揀出這個“赭”字。

話頭扯遠了,我們還是回到水碼頭上來。那塊赭紅色的麻石,形狀像個大枕頭,中間還有個凹進去的坑,就像我們早晨起床,枕頭上被腦袋壓出來的痕跡似的。下雨之後,凹坑裏會儲存著一窪水,有一天我甚至在水窪裏發現了一些黑黑的蹦來蹦去的小蟲子。我媽說那是蚊子的幼蟲,夏天蚊蟲繁衍得很快,稍不留意,一對蚊蟲父母就能在人的眼皮下麵生出一大堆孩子。我覺得蚊蟲真夠了不起的。總之,赭紅色的石頭是我們那個水碼頭的醒目標誌,任何一個路人從附近走過,老遠就能看見那塊與眾不同的色彩,他心裏就會想:哦,真不錯啊,水碼頭就在後門口,夠方便的啊。他會以為我們那個大院是什麼重要場所呢,其實就是個教師大院,住的都是我媽我爸這樣的中學老師。

看看,又說遠了。再回來。從赭紅色往下,石頭的大小不一,長短不齊,細想起來,顏色依次應該是灰白色,淡黃色,淺黑色,褐色中帶白色條紋的,土黃色中夾著灰色麻點的……總之,它們瑣瑣碎碎,完全地雜亂無章,而且有的缺了角,有的一邊高一邊低,有的斷成了兩半,有的下麵空著一個洞,洞裏能聽到細微的水流聲,蛐蛐兒叫一樣。人在水碼頭上走,很需要一點勇氣和技巧,因為當你一腳踩到石頭的一邊時,另一邊會冷不丁地翹起來,讓你突然間失去平衡,站立不穩,跟著一頭栽倒,順河岸骨碌碌地滾下去,弄得頭破血流,或者一身濕透,讓岸上的人看笑話。所以,年紀大的人一般不到這個水碼頭上來洗涮東西,來的都是孩子和年輕人,他們拎著要洗的東西,踮著腳尖,蜻蜓點水般嗒嗒嗒一路衝下去,在腳下的石頭來不及翹起來的時候,人已經下到了最後一階,站在跟水麵平齊的地方,帶著勝利者的微笑回顧岸邊。

有段時間我們學校裏提倡學雷鋒做好事,我對水碼頭動了腦子,花兩天功夫削了一根木棍,用砂紙打得溜滑,拴截繩子掛在河邊桑樹上,旁邊還附張紙條:給老奶奶們下河走碼頭用。結果我在後窗口趴了一整天,眼睜睜地看著老奶奶們挎著洗衣籃,拐著小腳板,視而不見地從赭紅色石頭邊走過去,不辭勞苦地趕到一百米之外的圓拱橋下,去踩那個水泥砌成的碼頭了。她們不理我這個碴兒,好像我的木棍是一個陰謀,木棍下麵藏著害人的陷井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