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是我倍感失落。我一生氣,從床底下掏出我弟弟小山和小水的兩雙髒鞋子,一路飛奔,出了院門,衝下碼頭,把那些七零八落的石頭踩出咚咚的響聲,而後在水邊蹲下來,用勁地涮洗鞋底,嘩嘩地攪動水花,把碼頭附近的水麵弄得一片渾黃。結果那天晚上陰差陽錯得到我媽的表揚,她說我變得勤快了,眼睛裏有活兒了,知道主動為她分擔家務了。
掛在桑樹上的木棍,當天晚上就被豁嘴嬸嬸毫不客氣地摘走,成了她家門口菜地上的一根籬笆樁。我不服氣,跟林家的小妹商量要把它偷回來,哪怕用來撐我們家的雞窩門也好。小妹卻息事寧人,勸我不要跟豁嘴嬸嬸對著幹,她說,那人要是被惹火了,雙手一拍罵起街來,媽呀,你能聽得下去?那些髒話村話,羞也要把人羞死。我想了想,承認小妹是對的。真被豁嘴嬸嬸罵了,我可以裝聾作啞,我媽可受不了,她會氣得頭疼,她一頭疼,就要找由頭罵我,這也不行那也不是,最後倒黴的還是我。
小妹跟我住一個大院,是我最好的朋友,她總是全心全意為我著想。
這裏既然說到了豁嘴嬸嬸,我想還是順便用一點篇幅對她作個介紹。
豁嘴嬸嬸的家緊挨著我們的院子,我們院子是後門對著碼頭,豁嘴嬸嬸家是大門對著碼頭。這樣說起來,她家距水碼頭其實比我們更近。我們院子從前是一個地主家的祠堂,高牆深屋的那種格局,門板上有斑駁的黑漆,中間一對鑄鐵的門環,台階也高,一層層地走上去,就覺得很氣派很軒昂。豁嘴嬸嬸的房子跟我們一比,就矮得夠嗆也小得可憐了,個頭稍微大一點的男人,比如我爸爸吧,進她家的房門肯定要低頭,光低頭還不行,還得縮起肩膀,稍稍地側過身子,才能勉強讓身體通過去。不知道是不是這個原因,在我跟豁嘴嬸嬸做鄰居的那些年裏,我沒有看見男人們從她的房門裏進出過。一次也沒有。豁嘴嬸嬸自己大概也不喜歡她的屋子,一年四季,除了睡覺和洗澡,其餘的時間她都是呆在家門外,燒飯,煮菜,縫衣納被,伺弄菜園子,罵街。下雨下雪的天,她就打一把油紙傘在河邊小路上走來走去,串門或者賴在人家的房簷下望呆,活像一隻無家可歸的貓。
豁嘴嬸嬸的個頭很小,不是那種嬌小玲瓏的小,是精瘦幹癟的小,整個的身子都在往骨頭裏麵縮,並且越縮越緊的那種趨勢。她的頭發稀稀落落,前後左右都能看見脆薄發紅的頭皮,在她生氣罵街的時候,一根一根的筋絡就在頭皮下突突地跳著,盤纏在一起的小蛇似的,看上去讓人心驚肉跳。她的臉盤更是小得像一張菠菜葉子,皮膚臘黃,顴骨高高地聳出來,臉頰處又幹巴巴地縮進去,襯得她那張豁嘴無比巨大,瞥一眼有觸目驚心之感。那嘴巴是從鼻孔處一路豁下來的,豁到下唇處,剛好形成一個等邊三角形,左右十分對稱。嘴唇豁著也罷了,偏偏她門牙掉得也早,閉不攏的嘴巴終日敞成一個黑洞,走過她身邊的時候,你幾乎可以聽到風從她嘴巴裏呼呼灌進去的聲音。有時候我就想,豁嘴嬸嬸其實生在北方更好,北方人天天吃麵條,豁嘴嬸嬸的嘴巴吃麵條再合適不過,嘴巴都不用張,稀溜溜地就吸進去了,就像抽水機的泵頭吸水那樣自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