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家老頭兒對小妹端上飯桌的菜很不滿意。先是肉的體積不夠。他一向認為肉絲算不得肉,是家裏人糊弄他的東西。等他抖抖顫顫夾了一筷子香幹肉絲送到口中後,他忽然瞪大眼睛,筷子點著菜碗,大驚小怪地喊道:“打死賣鹽的啦!打死賣鹽的啦!”
小妹沒好氣地白他一眼,嘀咕著:“老成精怪了,有吃的還挑剔!”
老頭兒聽見了小妹的話,他兩隻手一個勁兒地抖,胡子翹翹地:“你說什麼?啊?你罵我?嫌我老了!你們都嫌我老了!嫌我掙不到錢,吃白飯了!想當年……”一句話沒有說完,他的麵孔忽然變了樣子,下巴拉得很長,嘴巴張開成一個圓圓的洞,舌頭在裏麵嗚嚕嗚嚕的,卻是說不成話。而且他的眼白開始往上翻,筷子從手中啪地掉下來,身子說倒就倒,直直地往旁邊歪過去。
幸好當時我沒有走,我就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是存了惡作劇的心思,要看看他吃這盤香幹炒肉絲的表情的。老頭子歪倒下來時,我表現得非常靈醒,一個箭步奔上去,用盡全力接住了他。小妹從飯桌對麵騰地站起來,她已經嚇得目瞪口呆,兩腳挪不動步子。我用胸脯和肚皮使勁地頂住老頭兒,不讓他滑倒在地,一邊對小妹大叫:“去喊我媽媽來!”
我媽奔過來之後,抱住老頭兒的頭和肩,叫我和小妹一人抬住他的一條腿,拖死狗一樣地把他拖到床上,放平。別看老頭兒瘦得風吹就能倒,抬到手裏才知道份量著實不輕,我們三個人都累得呼哧呼哧大喘氣。
我媽問:“林老師呢?”
“沒回家。都快兩點了!”小妹抬頭看看櫃子上的鍾。
我媽“哎喲”了一聲,好像忽然想到什麼,欲言又止的樣子。
小妹不安地絞著兩隻手:“阿姨,你知道我媽媽幹什麼去了嗎?她還從來沒有這麼晚回來過。”
我媽說話有點吞吞吐吐:“也沒什麼大事吧?林老師這個人,向來不問政治的,不會有什麼大事吧?”
我和小妹無言地對視著。我們都知道,大人們說話常喜歡反著來,我媽口口聲聲說“沒有大事”,也許恰恰就要有大事發生。在那個講究“階級鬥爭”、空氣中充滿火藥味的年代,災難每時每刻都會降臨到大家頭上,“猝不及防”,“措手不及”,都是常事。我記得兩年前我爸爸被弄去遊街的時候,早晨離家時還是笑嘻嘻的呢,中午我上街打醬油,就看見了我爸頭上戴著紙糊的帽子,手上塗了墨汁,一邊踉踉蹌蹌走路,一邊喊著打倒自己的狼狽樣。
小妹苦巴巴地站在飯桌邊,兩隻手絞著絞著,眼圈兒就紅了,眼淚就要下來了。真是個“林黛玉”。小妹帶著哭聲說:“怎麼辦啊?爺爺怎麼辦啊?”
沒別的辦法,我媽替她承包了一切,去學校請校醫。校醫是個心腸不錯的中年人,我媽一請,他提上藥箱就來了。他拿聽診器在林家老頭兒胸前背後聽了半天,又翻了他的眼皮,把了他的脈,肚皮啊,膝蓋啊四處一通按,然後宣布說:“沒有什麼病,就是年紀大了,燈油耗盡了。”
我懂得“燈油耗盡”的意思,就是說,像地裏的莊稼一樣,長到一定時候,就會枯黃,倒伏,然後死掉。
小妹非常緊張,她問醫生:“他今天會不會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