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桑林鬧鬼(1)(2 / 3)

我的第二雙鞋,當然是要做給我自己穿了。做鞋的時候我用了很多心思:包邊用的是最白的細布;納鞋底之前,我在鞋底上手繪了一大枝梅花,決定納出一種不同凡響的針腳。我甚至想用紅色的鞋繩勾出梅花輪廓,可是滿大街找遍,沒有見到有賣紅色鞋繩的攤檔。租小人書的老頭兒告訴我說,他活了七十多歲,沒見過拿紅線納鞋底的,我的想法太邪門兒。他還小心翼翼問我:怎麼不去租他的小人書看了?是不是我媽不給我零花錢?我很自豪地回答他一句:“我忙,沒功夫。”

我的確沒功夫。鞋底上納梅花費了我不少時間,納出來的效果,梅花像一條盤纏的蛇,歪歪扭扭毫無美感。更糟糕的是,當我把做好的鞋子穿到腳上之後,梅花就被我踩到了腳底,再也沒有人看見和欣賞了。有一次我家裏來了客人,那天也是我的新鞋第一天上腳,為顯示自己的才藝,我坐在一張低矮的凳子上,故意把兩隻穿鞋的腳蹺上了一張比較高的凳麵。結果我媽狠狠地瞪我一眼,用目光喝令我把腳放下。客人走了之後,我媽還特別訓斥我一句,她說:“從哪兒學來的流裏流氣?”

我們院裏的小妹和隔壁的鴿兒都在我的帶動下努力做鞋。小妹納的一雙鞋底,因為過於追求完美,左修右剪,做成之後隻剩下巴掌大小,她和林老師誰也不可能穿上,送給了方明亮五歲的妹妹。方明亮媽媽可是一點兒也沒有嫌棄,捧著鞋底左恩右謝的。她以為是小妹好心為小姑娘做的呢。當然我沒有揭穿其中的內情。

鴿兒到底還是手巧,而且她比我聰明,懂得應該在鞋麵上而不是在鞋底上用心思。她選了一塊黑色平絨做鞋麵,然後匪夷所思地用銀白色絲線在鞋麵上繡了一對跳芭蕾舞的小人兒。這樣,當她偶而興起,踮起腳尖跳一個芭蕾動作的時候,鞋麵上的小人也跟著翩翩起舞,精彩極了。

我媽看到這雙鞋之後說:“鴿兒真是個人精啊。她不把心思花在念書寫字上,可惜了。”

我跟我媽的看法相反。我覺得隻有像我這樣一無所長的人,既幼稚又蠢笨的人,才應該下死勁讀書學習,否則我們長大了更無出路可談。

五月份,我們全年級的學生開始軍訓。派來做我們教官的是縣人武部的一個幹部,三十來歲的樣子吧,黑包公樣的臉膛,軍裝穿得周周正正,喊口令的聲音短促響亮,常常會把走神的我們嚇一大跳。練習“槍上肩”的分解動作,他喊了“一”之後,很長時間都不再喊“二”,就讓我們把兩隻手臂直直地伸著,沉重的鋼槍毫無依托地舉在半空中,一直到有人實在舉不動了,鋼槍啪地一聲掉在地上,砸到了自己的腳丫子,疼得她抱住一隻腳嗚嗚大哭。送到校醫務室去,校醫一檢查,半邊腳已經紅腫發紫,立刻找工友抬到縣醫院,拍片,結果是骨折。家長找到學校來,死纏活鬧要學校出醫藥費營養費,學校不得不花錢消災。

教官不敢再讓我們分解“槍上肩”了,改為分解“正步走”。右腿筆直地抬起來,左胳膊筆直地甩出去,木偶人一樣地單腿立著,一動也不能動。甚至他拿著一把幾何老師用的特大號折尺,一個一個地給我們量過去,非得看到我們把腿抬到與地麵成九十度不可。烈日炎炎之下,我們汗流夾背地“金雞獨立”著,然後一個接一個地撲嗵一聲坐倒在地。最後操場上剩下的隻有一個鴿兒,她姿態優美地抬著一條細細的長腿,目光平視,顏容沉靜,手臂擺動的角度無懈可擊,好像她悠悠然然地站上一天都沒有問題。我羨慕不已地想,練過舞蹈基本功的人真好啊,軍訓都可以比別人神氣這麼多!

對於嚴重近視的方明亮來說,實彈演習是最可怕的事。得知軍訓科目中有這樣的一項,他提前三天就開始心裏發怵。他活像魯迅先生筆下的祥林嫂,不斷地對我們重複著一句話:“我怎麼辦啊?我怎麼辦啊?”他認為戴著眼鏡是絕對不可能打槍的。正因為如此,他白天黑夜狂練瞄準,一有空就平端著一根樹枝,單眼吊線,討教了姿勢又討教決竅,虛心得像一個頭一回握筆寫字的一年級小學生。結果真到打靶那一天,他三槍打了二十七環,成績出人意料地好。倒是我那天出了大錯。我第一槍打的是十環,回頭看教官,他笑得眼睛都眯縫起來了。第二槍我的成績就急轉直下,隻有倒黴的六環。教官臉上的笑容轉眼消失,又重新變回那個黑臉的包公。第三槍,我的手開始發抖,一個勁地在心裏提醒自己:要打到九環以上,一定要打到九環以上!正賭咒發誓呢,一不留神食指一扣,耳邊“砰”地一聲炸響,我閉上眼睛,長歎一聲:完了完了。果然是完了,報靶員找了許久找不到我的槍眼,原來子彈根本就沒有沾到靶子的邊。教官緊咬著腮幫,惡狠狠地罵了我一句:“二五眼!”聲音裏還透著深深的鄙夷和不屑。我難過得脹紅了臉,一天都沒有說一句話。我的這枚脫靶的子彈影響了全班的成績,為此大家都把我看成了一顆老鼠屎。我羞恥得恨不能死掉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