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桑林鬧鬼(2)(2 / 2)

這時候教官已經巡查到我的身邊,他低沉而威嚴地對我發問:“誰照了手電筒?”

我決心抵死頑抗。我說:“我根本沒帶電筒。”我還說:“肯定是磷火。書上說過,老墳堆裏都會有磷火,是死人的骨頭在發亮。”

教官不作聲了。他大概在考慮我說的話。後來他相信了我,悻悻地從我身邊離開。

方明亮又一次往我這邊移過身子,這回他手裏抓了一根微微發白的長條形的東西。他說:“我揀到一根棍子。我可以用它來打草驚蛇。”他真的用那東西在他和我的四周輕輕拍打了一陣。

我心裏想,方明亮還算是不錯,他已經把自己嚇成了那樣,可是他還沒忘了替我分憂。

偏偏就在這一時刻,黑雲慢慢地從我們頭頂移了開去,該死的月亮重新露出白白亮亮的麵孔。我們臥倒在身下的那一片墳包盡情沐浴在月亮的清輝之中,墳上的萋萋野草、碗口大小的麵餅形狀的墳帽、裸露在外的墳坑、腐爛成蜂窩狀的棺材板……一樣一樣暴露在我們的眼前,比黑暗中的迷朦更讓人心驚肉跳。

方明亮扶了扶他的近視眼鏡,把手裏的棍子舉在眼前,自言自語:“這是什麼?不像是木棍啊?”然後他呆愣一刻,嘴巴張了一張,想說什麼又沒有能說出來,身子一歪,軟綿綿地昏死過去。

那是一根死人骨頭,灰白色,兩頭有突出的骨節。我估計應該是一根成年人的大腿或者小腿的腿骨。

方明亮後來是被教官背在背上弄回家的。他被教官拍打臉頰叫醒之後,兩條腿軟得像麵條一樣,怎麼都站不起來,無論如何都邁不出步子。教官拿他沒有辦法,隻好把他往肩上一扛了事。可是預定的拉練程序也就跟著被打亂了,計劃要走出十裏路之後返回城中,走到亂墳崗子上才一半路出頭,教官不得不沮喪地下達了“向後轉”的命令。

墳崗遇險的結果,是方明亮的膽子變得更小,更加神經質,碰到事情總是一驚一乍,兩隻眼睛瞪得像田螺,然後臉色灰白,額頭和鼻尖還出汗。小妹認為他有點故意裝可憐,我覺得不是,一個人的表情可以偽裝,可是臉色和虛汗裝不出來,大腦不可能這麼自如地指揮身體。我挺同情方明亮的狀態。我認為這事情小妹也有責任,如果那晚她沒有神神鬼鬼地講那個腐屍的故事,方明亮也不會嚇成那樣。

那段時間方明亮專注於學習英語。他這個人對於書本的興趣永遠都保持旺盛。我們的英語課教材上無非是一些“毛主席萬歲”、“千萬不要忘記階級鬥爭”、“工人階級領導一切”之類的口號,最多是一段由“毛主席語錄”翻譯出來的短文。可是方明亮已經會用英文寫簡單的日記,會背英文的《一朵紅紅的玫瑰》。很多年之後我才知道那是十八世紀蘇格蘭詩人彭斯的一首愛情名篇。

方明亮的爸爸為他請了一個退休的縣中英文老師做家教。在職老師不敢教那些政治術語之外的英文單詞,退休老師就不同,反正他已經老了,閑居在家,沒有人再去費事找老人的麻煩。當然老教師也特別喜歡方明亮這樣酷愛學習的孩子。

唯一的不方便之處,是老教師家住得比較偏遠,我們的大院在城東,他家卻在城南,晚上九點鍾學習結束之後,方明亮要穿過半個僻靜的縣城,走回家中。小城的居民習慣早睡,晚飯時間一過,家家關門閉鎖,街道上幾乎就不見燈光。對於膽小的方明亮來說,這真是一個巨大的考驗。方明亮告訴我,每次晚上回家,他要心跳半個小時才能安靜。他說照這樣跳下去,他老了之後肯定是一個心髒病患者。

有一天晚上,我臨睡之前照例穿過堂屋去關院門,方明亮恰巧在這時候驚慌失措地奔上台階。他一邊喘氣一邊告訴我:“碰到鬼了!我真的碰到鬼了!”

我說:“方明亮你不要散布迷信好不好?你總是這樣一驚一乍,嚇不死別人,倒要嚇死你自己的。”

他急得賭咒發誓:“我騙你就不是人!”

“那你就當狗,當貓,當老鼠也行。”我上緊了門栓,扭頭就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