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長的行軍隊伍在黑暗中蛇一樣蜿蜒地出了校門。教官要求大家噤聲,腳步盡量放輕,搪瓷茶缸更不準跟其它物品碰撞而發出響動。教官說,拉練結束後要進行評比,看哪個班級做得最好,最像軍人的樣子。這樣一來,我們就開始較著勁兒了,各個班級都抖擻了精神,肅整了紀律,力爭要把優勝紅旗拿到手中。
偏偏事與願違,隊伍才過了護城河上的水泥大橋,我們班裏的方明亮就出了岔子:他的背包散了,被子、毛巾、打在背包裏的一雙解放鞋,還有一本塑料封麵的《毛主席語錄》,全都稀裏嘩啦散了一地,白慘慘的像一攤垃圾。班裏的同學們非常憤怒,一齊圍上來指責和聲討,根本顧不得噤聲不噤聲的問題了。方明亮心知犯了大罪,越發的手忙腳亂,加上眼神又不好,蹲在地上摸索著收拾背包,揀了這個丟了那個,活像童話故事中那個掰玉米的狗熊,狼狽不堪。最後還是教官趕過來,幫他把背包重新打好,套進他的肩膀。教官輕蔑地說了一句:“書念得越多越沒用。”教官是針對方明亮的深度近視眼而言的。方明亮一句爭辯的話都不敢說。
我後來發現教官的話有點道理,我碰到過很多戴眼鏡的男人,覺得他們的生活能力普遍地要差一些。念書是好事,但是沒必要念得太多,太多了就有點不那麼對勁。方明亮後來考不上大學精神分裂,禍根是從小就種下的。
再一次走進隊伍之後,方明亮把兩隻手背到身後,緊緊地托住他的背包,簡直不知道怎麼邁步子才好。他生怕他的背包會再一次散掉。我實在不忍心看他那副膽戰心驚的樣子,悄聲跟他說:“你走在我前麵,我會幫你看著背包。”方明亮這才鬆開了他的雙手。
半路上我們曾經被命令臥倒過一次,然後葡伏前進。我們班臥倒的那片地方恰巧是一塊低窪河灘,天黑看不清楚,慌裏慌張又顧不得細辨,卟嗵一聲趴下去的時候,我身下濺起的泥水糊了我滿臉,連嘴巴裏塞得都是,牙齒間咯吱咯吱發響。當然我不能聲張更不能叫苦,軍訓的要求就是這樣:喊一聲“臥倒”,哪怕你麵前恰巧橫著一坨牛屎巴巴,你也必須毫不猶豫地趴上去。我當時還慶幸我的身下是一汪泥水而不是糞塘,如果是糞塘,我臥倒還是不臥倒呢?我想了半天,答案是:我不可能碰上糞塘。
接下去的半個小時當中,我一直是滿身泥水濕濾濾地走路。好在鄉間風大,半小時之後泥水幹了,我也不覺得身上有多麼汙糟了。
再接下去,我意識到我們是走在一片坑坑窪窪的很特別的地方,我們一腳深一腳淺,腳底下好像是一些大大小小的土堆,還有無數的荊棘和雜草,還有蟋蟀和紡織娘此呼彼應的鳴叫。我的鼻子裏也嗅到了一種怪異的氣味,不是草香,同樣不是糞臭,而是木料和什麼東西腐爛的那種熟敗氣。然後我心裏猛然一凜,明白我們是走到了亂墳崗子上,我們跟死亡和鬼魂作伴了。
我開始後悔一小時之前要湊過去聽小妹的什麼故事。一想起那個故事,我的眼前就不可能不出現腐屍的模樣。我甚至覺得腐屍已經在前麵不遠處晃晃悠悠地站了起來,身上的皮肉爛得跟豆腐一樣稀軟,臉上死白死白,眼睛鼻子嘴巴是幾個黑洞洞的窟窿……我趕快閉緊眼睛不敢再往前看,隻憑腳下的知覺跌跌絆絆地跟著隊伍走路。
教官大概錯把我們當成了他的士兵,當他在黑暗中忽然大喝一聲“臥倒”的時候,他肯定忘記了他的隊伍是由怎樣糟糕的一群人組成。他的命令發出之後,我們再也顧不得“噤聲”之類的訓導了,整個亂墳崗子上都是一片尖聲驚叫,有人說他摸到了棺材;有人踮著腳尖袋鼠一樣地亂蹦,試圖尋找到一小塊沒有墳包的平地;還有人幹脆拒絕臥倒,愣是挺直身體英雄般地站立著。教官活像一個趕豬殺羊的屠夫,氣喘喘地奔前跑後,又是吆喝又是吹哨,頑強地監督著我們執行他的意圖。可是隊伍已經炸了營,教官的命令不像平常那樣管用,人群裏簡直就是按下葫蘆起了瓢,整個地亂成一片。
方明亮幾乎是聽到命令後第一個臥倒下來的人。他已經犯過一次錯誤,一心要想用自己對教官的忠誠來將功贖罪。但是他在趴到墳包上的一瞬間裏,手指觸摸到一段細長冰涼的東西,他驀地一聲嚎叫,不顧一切地蹦將起來,一頭紮到了我的身邊。我感覺到他渾身簌簌地顫抖,牙齒一個勁打架,意誌行將崩潰那樣。我小聲問他到底怎麼了?他兩隻眼睛鬼火一樣盯住了我,掙紮許久才吐出一個字:“蛇……”
那天我偷偷地帶了一個小號的手電筒。感謝我弟弟小水,他真是個善良的孩子,他死活要把這支電筒塞到我的背包裏,說是以備萬一。我曾經在隆冬季節破冰落水過一次,凍得差點死掉,他害怕我再一次碰到那樣的倒黴事情。現在這支電筒實實在在派到了用場,我把它偷偷從背包裏抽出來,按照方明亮手指的方向,照了過去。不遠處立刻響起教官的一聲大喝:“誰?誰在照電筒?”腳步聲立刻哢哢地向我這邊移過來。我慌忙關上電筒,重新塞回背包。可是幾秒鍾之間我已經看清了那個墳包上的一切,我看見那是一段腐爛發黑的繩子,所以冰涼,是因為它身上沾濕了夜晚的露水。我把我的發現小聲告訴了方明亮。他不肯相信地問了又問:“是真的?你確信?你沒有騙我?”我說我向毛主席保證是一段繩子。他長長地吐出一口氣,頭趴在胳膊上癱軟了好一會兒,才慢慢地挪回他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