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覺得眼前的情景很有趣,看的人和被看的人之間有一種很微妙的關係,看者全神貫注,被看者卻毫不察覺,他們根本就是兩股道上跑的車,彼此間沒有一絲絲的交合。我設想這樣荒唐的一幕是不是每天都在小兔子家發生,鴿兒這樣百無聊賴地坐著會有什麼意思,就忍不住“噗”地一聲笑出來。
鴿兒很靈醒,她立刻聽見了我的笑。她轉過頭,看見我和小妹傻乎乎地站在窗外,就非常憤怒地做手勢要我們走。我們當然不走,因為小女孩子們一笑起來總是收不住勢頭。我和小妹緊捂著嘴,把聲音憋在胸腔,已經笑得渾身發顫。鴿兒急了,幹脆站起來,看一眼紋絲不動的小兔子,然後離開書桌,走出門外。
鴿兒一出門,馬上衝到我們兩個麵前,壓低聲音指責我們:“笑什麼笑啊?神經有毛病啊?”
我同樣壓低著聲音:“鴿兒你看不見自己的樣子,你的樣子真的是好笑啊。”
鴿兒嘴一咧,忍不住也要笑了,但是她馬上繃起臉,連拉帶推地趕我們:“走走走,我跟李繇做作業呢,別搗亂。”
我追根究底地問她:“小兔子臉上到底有什麼東西?”
她笑得一臉幸福:“當然有東西。你不懂。你們走吧。”
我們隻好走了。走到後院的時候,我和小妹又一次就這個問題展開討論。我認為鴿兒肯定是想從小兔子的瞳仁裏看他怎麼解題。我說,有時候,兩個人麵對麵坐著的時候,你可以從對方的瞳仁裏看到很多有趣的東西,像看萬花筒一樣,好玩極了。小妹歎息連連地搖著頭,有一點點瞧不起我的意思。她心裏明白的東西肯定比我要多,但是真讓她說,她又未必能夠說得清楚。她說不清楚隻好歎氣,惱恨我的幼稚,惱恨我跟她不在同一條水平線上,無法交流。
鴿兒和小兔子對麵而坐的幸福時光持續了不是很長,小兔子媽媽感覺到事情不是太妙,有一天晚飯之後她沒有到學校去,特地留在家中等著鴿兒。她柔聲細語地對鴿兒說:“阿姨想跟你商量一件事。阿姨最近身體不是太好,已經跟學校裏請過假了,學校同意我晚上留在家裏備課改本子。”
鴿兒一下子沒有反應過來,嘻嘻哈哈說:“阿姨在家就在家唄,我又不是你家裏的人,你用不著跟我商量。”
小兔子媽媽臉上有一點為難,又有一點不忍:“鴿兒,阿姨的意思是說,你晚上還是留在家裏溫功課吧,我們家的桌子就這麼大,坐不下三個人。”
鴿兒張大了嘴,眼睛裏露出來的全都是迷茫,倒讓小兔子媽媽看傻了眼,懷疑自己的安排是不是多此一舉,孩子之間的關係也許並沒有大人們想像的那麼複雜。但是小兔子媽媽還是堅持了一下,她要求鴿兒現在就返回家去。
鴿兒兩手把書包抱在胸前,想出了一個很站得住的理由:“我家裏沒有看書寫字的桌子。”
小兔子媽媽問:“那你們吃飯用什麼?”
“用鍋台。再不然用水缸蓋。”鴿兒說的是實話。
“你以前寫字呢?以前在哪兒寫?”
“就在床邊上趴著。所以我學習不好。”鴿兒理直氣壯。
小兔子媽媽愣了半天,無話可說。畢竟她是個做老師的人,不可能如此殘忍地去剝奪一個孩子的學習權利和學習積極性。這不是小兔子媽媽的作風。末了她把自己的一應用品搬到了梳妝台上,反過來容許鴿兒這一晚繼續占用小兔子對麵的地盤。
別以為小兔子媽媽會就此罷休,不,母親維護兒子的決心是永遠也不會變的。第二天,一輛三輪車把一張嶄新的單人書桌拖到了豁嘴嬸嬸家門前。車夫說,書桌是縣中李校長家買的,也是李校長愛人叫送過來的。那時候,那張桌子起碼要值人民幣二十塊錢,是普通小工人一個月的薪水,可見小兔子媽媽為這事花出了多大的代價。
鴿兒沒有理由再往小兔子家跑了。她似乎已經花樣用盡。
又過了半個月的樣子,我記得是個星期天,我爸爸結束了他的社教工作隊生活,從蘇北農村回到家中。我媽燒了一大鍋水,逼著他關起門來從頭發洗到腳底,然後換下他裏裏外外的衣服,用肥皂水泡了,又用開水燙了,最後讓我拿到水碼頭上汰淨。我媽這麼做的原因,是害怕他從農村帶回來跳蚤虱子之類的玩意兒,不一次性清理幹淨,將來貽禍無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