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裏想,我當然要念書,我不念書幹什麼?我又沒有鴿兒那樣的本事,想考文工團也不會有人要我。
星期一,鴿兒果真沒有去上學。中午我到她家裏去看她,她把門窗關得死緊,把櫃子椅子都搬到了門外,床板掀起來,騰出地方,自編自導一個獨舞,準備對付文工團的招生考試。豁嘴嬸嬸坐在門口,一邊曬著太陽,一邊剝一笸籮曬幹的玉米棒子,看見我就開始訴苦:“小愛,鴿兒她連門都不許我進……”我覺得豁嘴嬸嬸的態度跟前一天大有不同,她對我說這話的神情,好像帶著一種炫耀或說是滿足。
鴿兒聽到我跟豁嘴嬸嬸說話的聲音,嘩地拉開門,伸手把我拖進去,又砰地把門關上。她說:“小愛,我好不容易哄她答應了我,你可不要再橫插杠子。”
我說:“我不會。我希望你能夠考上。”
她感動地拉了拉我的手,宣布說:“你是我最好的朋友。”然後她就問我能不能幫她借到一件長一點的大衣?我說我爸就有一件,是軍大衣,他從前的學生送給他的。我打量著鴿兒,覺得那件大衣如果穿在鴿兒身上,肯定太長了,要拖到腳踝了。鴿兒說:“我就是要這麼長的。你借我吧,借一天就行。”
我把我爸的軍大衣偷出來,借給了鴿兒。幸好天還沒有太冷,還沒到穿大衣的時候,我爸一點兒都不知道他的大衣曾經被我出借。
鴿兒就裹著我爸的軍大衣上了考場。那麼長那麼肥的大衣,穿在一個嬌小的女孩子身上,肯定窩囊得不成體統,所以鴿兒一開始裹著大衣縮在考場一角時,沒有人注意到她。她在一群花技招展的女孩子當中,絕對是一個可憐巴巴的灰老鼠的形象。
可是,當鴿兒被點到名字,開始往小舞台上走的時候,她的麵孔在一瞬間生動和飛揚起來。她邊走邊解開大衣的扣子,然後雙肩輕輕往後一扳,大衣自然地滑落在地上。她的這個動作,絕對是風情萬種的,帶著一種成熟女人的賣弄和挑逗的。這樣的動作放在一個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子身上,不免就帶上了幾分喜劇的意味,不顯庸俗,反倒讓人覺得好玩,有了令人忍俊不禁的效果。台下的那一排考官當中果然發出不帶惡意的笑聲。
猜猜鴿兒在大衣裏麵穿了什麼?老天爺,初冬時節,不帶一絲取暖設備的小劇場裏,冰冷冷的水泥台子上,鴿兒穿著那件從外地帶回來的白底紅點的布拉吉!小翻領、短袖、束腰的布拉吉絲絲入扣地托起鴿兒的身材,她挺胸收腹,像一個真正的舞蹈演員那樣娉婷而立,臉上帶著一點頑皮而稚氣的笑。
在我們那個小小的縣城裏,在那個時代,即便夏天穿上一件單色的半截裙,也算是大膽和出挑了,什麼時候有人看見過冬天穿布拉吉的!鴿兒她真是敢想,也真是敢做啊。
就這樣,考試還沒有開始,鴿兒就已經用她的勇氣和獨特征服了大家。在千篇一律忸怩作態的女孩子當中,鴿兒是狂野的,恣意的,任性的,也是最有獨創精神、給人留下過目不忘的印象的。
鴿兒就這樣被錄取了。考官們說,這小女孩兒是塊搞藝術的料子啊,培養培養,將來可以在劇團裏挑大梁的呀。
鴿兒正式退了學,成了縣文工團的一名演員。我不知道她是不是團裏年齡最小的一個,反正十四五歲的小女孩子就已經能夠拿工資,吃公家飯,在我們縣城裏是不多的例子。豁嘴嬸嬸因此很得意,她包了一手絹的糖,給我們院子裏每家送了幾顆,要求大家跟她“同喜”。我媽對這樣的事情疑惑不解,私底下跟我爸說:“看起來念書並不是唯一的出路?”我爸回答她:“時代不一樣啊,到什麼山上要唱什麼歌啊。”
隔一天,我爸上街給我買了畫筆顏料,給小山買了籃球,給小水買了一把廉價提琴,安排我們分別學畫、學打球、學拉琴。他希望我們都能走一走鴿兒的路子,免得高中畢業後下鄉插隊。我爸為我們分門別類地請了老師,領著我們一家家地上門拜訪,陪笑臉,說好話,送禮,連我們家留著過年的一籃子花生也送掉了。當然我們最終都沒有學成。高中畢業之後,該插隊的還是插隊了。我們後來所做的工作跟畫畫、打球、拉琴完全無關。
藝術是需要天份的。那時候我爸我媽不懂,以為想學就能夠學好,其實不是。
鴿兒把她第一個月的工資使用得十分排場。她給豁嘴嬸嬸扯了一件灰色的確涼衣料。豁嘴嬸嬸拿到衣料之後抱在懷裏,大哭一場。她對我媽解釋說:“鴿兒不過是我的養女。親生女兒對媽媽也未必孝順。”豁嘴嬸嬸把衣料拿到裁縫鋪子裏,做了一件很體麵的棉襖罩衣。還沒有過年呢,她就迫不及待地穿到身上了。之後的好幾天,她總是穿得光光鮮鮮地站在路邊,好像是閑著無事看野眼,其實是為了展示她那件“鴿兒買的衣服”。我覺得豁嘴嬸嬸打扮齊整了還挺好看,連她的豁嘴洞洞都變得可愛了許多。“佛要金裝,人要衣裝”,這句老話說得一點不錯。
鴿兒要做的第二件事情是款待朋友。她的朋友就是我。她隆重地請我看了一次小人書。那一天我們真是氣派,鴿兒當著書攤老頭兒的麵掏出一隻玻璃絲編的錢夾子,翹著嫩白的小手指頭,打開錢夾,抽出一張五角錢的紙票,食指和中指夾著遞到老頭兒麵前,輕聲輕氣說了一句話:“都給你。我把這書攤兒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