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年後的一個夜晚(3 / 3)

“你還是很孝順她的。”我感歎。

鴿兒沉默了一下。“小時候她總是打我,你記得嗎?打得我鬼哭狼嚎。可是她是真心盼望我能有出息。後來我也打過她,我們兩個對著打,像冤家一樣。到她死了之後,我才知道我是離不開她的,我的心裏像有一根筋被抽走了,說不上來那種難受勁兒。”

鴿兒接著又告訴我一些梧桐院裏的事。因為她以前每年都往老家跑,所以她知道的事情比我要多。方明亮沒有考上大學,後來得了精神病,住進精神病院,就是她告訴我的。我們兩個唏噓感慨了很久,共同為方明亮可惜。小時候他是個多有學問的孩子啊,前前後後他讀過了多少書啊,鴿兒還幫他翻窗戶偷過書呢,那些書都白讀了。

我們說到了小妹。小妹的命更苦。鴿兒說,現在想起來,小妹那張菠菜葉子大的臉,根本就是“苦相”。人的命運有時候是會刻在臉上的。小妹初中畢業那年,林老師突然去世了,是一種很奇怪的血液係統的毛病,前後不過個把月時間。林老師一死,小妹隻好回她親生的父母家。父母家本來就窮,孩子多,小妹又是從小不在身邊長大的,稀罕不到哪兒去,所以小妹連高中都沒有讀下去,下鄉插了隊。她最後的消息是回城當了商店營業員,生了一個有一點殘疾的女兒。估計她現在差不多下崗了。小時候她喜歡《紅樓夢》,其實她自己就是大觀園裏的“晴雯”,心比天高,命比紙薄。

最後我們才說過小兔子。鴿兒說到小兔子時,頭往後一仰,長長地吐了一口氣。看起來她始終沒有忘記那個男孩。小兔子是跟我同年考上大學的,然後讀研究生,然後考了獎學金出國。對此我一點兒沒有驚訝,小兔子從來都是這樣優秀。令我想像不到的是小兔子一直沒有結婚,據鴿兒分析的原因是:他根本就是一個對女孩子沒有感覺的人。鴿兒說,有一年燕子姐姐到上海來,想親自撮合鴿兒跟小兔子的關係,還是沒有成功,他們彼此相敬如賓,一點找不到戀愛結婚的感覺。那年她跟小兔子都已經三十多歲了。小兔子現在一直生活在國外,偶爾回國,幾乎像一個機械人,除了學問,其餘一切都已經在他身上退化。

“那麼,你自己……那個導演的兒子……”我不知道怎麼問她。

鴿兒輕輕歎一口氣:“他死了。還沒等我長到法定的結婚年齡,他就死了。他腦子裏的毛病是器質性的毛病,醫學書上記載說,這樣的人不可能活得很長。”

我不知道鴿兒後來結婚沒有,她現在怎麼生活。她似乎不願意說她自己的事,我也不便多問。她把我帶到酒吧見麵,而不是帶到她的家裏,這裏麵多少有些隱情,有她不願意讓我知道的東西。我想我應該尊重她的隱私。

她最後拿出來給我看的東西,是藏在皮夾子裏的一張發黃的照片。照片上的燕子姐姐是“四小天鵝”中的一個,她頭上紮著一小片白色發帶,穿白紗的芭蕾舞裙,裙擺短到不能再短,蓬蓬地張開,被燈光照出一種透明的質感。她足尖緊繃,雙腿修長,柔軟的胳膊環抱頭頂,目光低垂,優美中蘊含著嬌憨和羞澀,是花苞初綻的一瞬。

“天哪,這張照片你還一直在身上放著!”我驚歎地說。

鴿兒回答:“我一直都在身上放著。”

說話之間,我的身上微微地熱了起來,就像有一部機器在我體內發動了一樣。多年前的時光穿過長長的歲月,濃霧一般彌漫在我的周圍。我緊緊地抓住鴿兒的手,我們在同一時間回到了那個濕濾濾的水碼頭,回到了梧桐院,置身在一群快樂和純真的孩子中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