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二十年後的一個夜晚(2 / 3)

“認出我是誰了嗎?”我在她懷裏不放心地問。

她抱住我,不動,身體簌簌地顫抖著,像是怕冷一樣。“小愛啊。”她歎息般地說,“我怎麼會認不出小愛呢。”

之後她就向團裏請了假,沒有上那輛接送演員的大客車,轉而打了一輛出租,把我帶到了衡山路的酒吧裏。

她的臉色在酒吧燈光下不再那麼滯澀暗黃,轉而泛出一種帶熒光的亮,不知道是不是用了什麼特殊化妝品的效果。她的眉眼整體上看依然俏麗,說是妖媚也不過份,但是不能笑,一笑就顯出了歲月滄桑,眼角的皺紋有一點觸目驚心。我想是因為她太瘦了,像她這樣的年齡,胖一點就會好上很多。

“我不能胖啊。”她對我說,“團裏像我這個歲數的人,發胖的不少,一胖就不能上舞台了。你說我不上舞台還能夠幹什麼呢?”

我告訴她說,我是出差到上海,偶爾看到報紙上的演出廣告,找到劇場來的。我說這些年我看了很多場《天鵝湖》。我有《天鵝湖》的情結。

她愣愣地看了我半天,忽然說了一句話:“小愛,我應該告訴你,我一輩子都沒有能演過一次天鵝。”

我張大了嘴巴,不敢相信。

她說,她的確沒有演過。沒有演過“四小天鵝”,沒有演過眾多的天鵝侍女,也沒演過黑天鵝奧黛莉,更沒有演過天鵝公主奧德塔。她甚至沒有穿過一次小時候朝思夢想的天鵝舞裙,那種蓬蓬地張開、比羽毛更加輕柔和飄逸的白裙。從前是因為時代不對,舞台上隻有工農兵的形象。後來改革開放了,《天鵝湖》允許上演了,她也老了,不可能擠進主角的位置了。

“我媽早生了我五年。”她伸出一隻手。“否則的話,我還有機會考舞蹈學院,還能試試天鵝公主的角色。”

我沒有來得及為她惋惜,她卻突然地轉了話頭:“記得那一次,過年的時候,我們兩個人沿河邊去找我的親生媽媽嗎?”

我說我當然記得,我過河掉進冰窟窿裏,差一點就凍成了冰人。

她開心地打了我一下,說:“你肯定沒有想到,後來我的親生媽媽到上海來找過我。”

我又一次目瞪口呆。那一年,鴿兒走了之後,我們全家跟著我爸爸下放到了鄉鎮。我爸我媽調去任教的那個學校,居然就是小兔子借讀過的中學。我在那所中學裏高中畢業,然後回老家插隊,然後考上了大學。因為自尊,同樣也是因為自卑,我很少跟從前的朋友聯絡,梧桐院裏的很多事情我是不知道的。

“真的是我媽來找過我。”鴿兒眯縫起眼睛。“她那天往我門口一站,我就聽到我心裏叮地一聲響。我跟她長得太像了,世界上簡直少有我們這麼像的母女。”

“她幹什麼的?”我很好奇。

“從前的公社幹部。公社婦聯幹部。我是她的私生女,所以她不能不扔了我。天哪,小愛,你能想得到嗎?我是個私生女!你想想,那時候我們怎麼可能找到她?找到了她也不會承認的。我們根本不懂私生女的含義是什麼!”

“你喊她媽媽了嗎?”

鴿兒搖頭:“喊不出來。小時候沒有喊過,一把年紀之後怎麼喊得出?況且,一個媽媽就夠我折騰的了,我不想再添一個。我還沒那份愛心。”

我問她,那一個媽媽,是不是指的豁嘴嬸嬸?鴿兒點頭。她說豁嘴嬸嬸年老了之後身體不好,又死活不肯到上海來住,鴿兒隻好時常往縣城裏跑。她每年最少要跑兩次,一冬一夏。一直跑到豁嘴嬸嬸去世。鴿兒說到“去世”這兩個字的時候,眼圈兒紅了一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