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捏著花三百塊錢買來的票子,走進門前並不怎麼熱鬧的劇場。劇場上演的是芭蕾舞劇《天鵝湖》。天空中飄著霏霏的細雨,有一點冷,但是空氣卻清新。街上梧桐樹的葉子差不多掉光了,路燈從樹杈間黃黃地暈出來,照得濕濾濾的街麵泛出一層流金的顏色。出租車一輛接一輛沙沙地駛到我麵前,放下客人,再沙沙地駛過去。也有坐公交車、騎自行車、步行過來的,他們都是上海本地人,穿著得體卻不喧嘩的晚裝,提一隻精致手袋,肩並肩地或者胳膊挽著胳膊地踏上劇院台階,款款進入旋轉門廳。
我覺得他們的臉上都有一種很相似的表情:冷冷的,傲傲的,與己無關的,看和不看都無所謂的,甚至是居高臨下的或說是賞賜的,好像他們來看演出是給足了劇團的麵子。我想這是因為他們對於本地的劇團太過熟悉,因而失去了期待中的快樂。
我已經記不起來我是第幾次看《天鵝湖》了。我從北京看到廣州,從俄羅斯看到日本。每到一個地方,隻要欣逢《天鵝湖》的演出,我一定不會放過。其實芭蕾舞的經典作品不止一個,《睡美人》、《吉賽爾》、《堂吉訶德》、《胡桃夾子》……每一個都是美不勝收。可是,因為我的少年時代隻聽說了一個《天鵝湖》,之後的漫長歲月裏,我隻對它情有獨鍾,好像它是融入我生命的一團血肉,一塊皮骨,我無法將它與我的靈魂世界完全割除。
我走進劇場,在中間靠右的一張座位上坐下。等待開幕前的十多分鍾時間裏,不知為何我有一種超乎尋常的激動,我的喉嚨甚至發幹,太陽穴一陣陣地繃緊,似乎我的身邊潛伏著一種危險,一片猝不及防就會撲將過來的黑暗。
我的預感果然應驗,開幕不久我就認出來了,那個扮演王後的風情萬種的女人,是我少年的朋友鴿兒。她穿著一件曳地長袍,頭上身上插滿了珠花羽飾,邁著程式化的芭蕾舞步,專橫地指令王子做這做那,神情冷酷而妖豔。二十多年的時光沒有在她身上留下太多印痕,雖然她化著過濃的舞台劇妝,正在全身心地投入自己的角色,我還是一眼認出了當年那個敢想敢做的俏麗的女孩。
認出鴿兒之後,我想我再不可能平平靜靜坐著看完全場了,所以我幹脆起身離座,在大廳裏工作人員的奇怪目光中,走出劇院,站到街邊迷朦的小雨中,等待曲終人散。
街道現在變得很靜,隔了劇場厚厚的牆壁門窗,“四個小天鵝”的舞曲像是從天邊飄來的仙樂,與我的世界離得相當遙遠。我舒服地靠在梧桐樹的枝幹上,仰頭看劇院頂層的那一排燈光,感覺到歲月從我身邊流過去的沉悶的聲響。然後,我驚訝剩下來那一個小時的時間過得比平常要快,因為到演出結束,觀眾散場,演員們卸裝之後嘻嘻哈哈地湧出偏門,我還沒有來得及把我們從前的生活回憶一個大概。
鴿兒裹著一件薄呢大衣從劇場裏匆匆走了出來。她很瘦。在那一群跳芭蕾的苗條女孩子中,她仍然顯得薄削,好像一根久放而失去水份的芹菜。她的臉色在街燈的照耀下變成暗黃,一種滯澀而憔悴的顏色。也許是被那些蔥管兒一樣水嫩的小女孩子襯托出來的。她現在的年齡完全可以當她們的媽媽。
我走出樹影,輕輕喊了她一聲:“鴿兒。”
她一開始沒有回應。我估計是很久沒有人喊她這個名字的緣故。然後,走出兩步之後,她身子輕輕地一抖,驀地站住了,把臉孔轉到我的這邊。
“誰?”她問。
我說:“是我,鴿兒。”
“你是誰?”她走過來,遲遲疑疑地盯住我看。她看了我很久,目光是退縮和彌散的,又是漫不經心和似是而非的。最後她猛然一仰頭,閉上眼睛,把我緊緊地抱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