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是傍晚時分,院子裏來來回回都是夾著飯盒敲著碗筷去食堂吃飯的人。男人秀氣,女人妖氣,這是我對他們的總體印象。我向一個十八九歲的女孩打聽鴿兒住哪個房間,她站住了,眼皮一撩:“誰叫鴿兒?”
我想了想,覺得很難解釋這個問題。我盡量把鴿兒具象化:“十五歲,比我高一點,長得挺漂亮,頭發這麼長,眼睛是這樣的……剛考進你們團裏不久。”
她很聰明,馬上就明白了,“哦”了一聲,說:“那個拉幕的呀!”然後她用手隨意對某個地方一指。那是院子裏燒開水的地方。
我順著她手指的方向走過去,看見鴿兒低頭衝開水的背影。我喊她,她抬起頭,先是驚訝,不敢相信似的,然後她扔下熱水瓶撲過來,用力抱住我的腰,把我抱離了地麵,原地轉了一圈。我嚇得尖聲直叫,拚命地喊:“快放下快放下,要滑跌跟頭的!”
她開心地說:“你沒有吃晚飯吧?我給你打飯去,今晚我們吃花卷。”
我說我吃過飯了,半碗蛋炒飯加一碗麥糝粥,很飽很飽了。我還說,我們剛剛考完試,一身都輕鬆,所以有空來看她。她誇張地拍著胸脯:“考試啊!幸虧我不用再考試了。”
我忽然想起剛才那個女孩的話,就問她:“人家為什麼叫你‘拉幕的’?”
鴿兒的臉一下子陰沉下去。過了好一會兒,她問我:“是誰對你這麼說?”
我告訴她,是怎樣怎樣的一個女孩。她點點頭,回身走向那一排等著灌開水的熱水瓶,低頭辨認瓶殼上的記號,找出其中的一個,揭開瓶蓋,朝裏麵狠狠地吐了一口唾沫。
我大吃一驚,同時也感覺非常惡心,好像我自己已經喝下了那瓶帶唾沫的開水。我料想不到鴿兒會做這麼惡心的事。
鴿兒咬著牙齒說:“誰讓她們喊我拉幕的?誰喊我就吐誰的唾沫。”
然後她才不好意思地告訴我,她的確是被團裏分配拉幕了,拉不動大幕,拉的是側幕。因為她暫時無別的事可幹。跳獨舞,她不夠格;跳群舞,她年紀太小,身材個頭都比別人小了一號,把她排上去,隊伍就不整齊。團裏麵想不出讓她幹什麼好。團裏那些歲數大的女孩子還排擠她,瞧不起她,欺負她。在演員堆裏生活就是這樣:每個人都會提防著別人搶了自己的風頭。
我意識到她又一次重複了在縣中宣傳隊的遭遇。我覺得鴿兒很不幸,為什麼總是她一次又一次地碰到不公平的命運?人生難道就是這些不幸命運的重複嗎?這麼想著,我忍不住替她委屈,眼圈兒就有些發紅。
倒是鴿兒比我堅強,她強作歡笑地?安慰我:“小愛你幹什麼呀?你不值得為我傷心的,我不可能一輩子倒黴。報紙上有一句話常說的,叫什麼來著什麼笑到最後?”
我說:“誰笑到最後,誰才笑得最好。”
她笑眯了眼睛:“就是啊,誰知道哪個才是笑到最後的人呢?我比她們都小,這個人應該是我。小愛你相信不相信?這個人肯定是我。”
我很想相信,可是我又不敢相信。我已經長大了,開始從輕信一切的混沌狀態中走出來,走進人生中懷疑一切的階段。
但是,無論如何,我希望鴿兒能夠成功。即便為了燕子姐姐送她的那張照片,為了我們對於“天鵝之舞”的共同夢想,我也希望她能成功。
春節期間,鴿兒一直在家裏休息。她們團裏排了一個大型的集體舞蹈,最後的造型帶有技巧表演性質,演員們一個個壘寶塔一樣疊上去,最高位的演員單腳站在別人的肩頭上,還得做一個“淩空展翅”的動作。鴿兒年紀最小,體重最輕,這個人自然非她莫屬。鴿兒自己也是願意的,畢竟是出台亮相了,而且因為帶點兒刺激,觀眾會記得住她。沒想到排練的時候,演員們都不太樂意做她的墊底,一個個漫不經心,稀裏馬虎,鴿兒一不留神從高處摔了下來,好在下麵的一個男演員伸手接了她一下,她沒出大事,隻是腳脖子扭了,敷了膏藥,十天半個月不能動彈,隻好在家裏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