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於彤很聰明,上來就開門見山:“鄭易發請帖時,我特意拜托袁葦,讓我做她的伴娘。我不敢確定司教授會不會回國,但我想······”
“你想賭一賭,顯然,你很擅長賭博。”司牧洋冷了臉,毫不客氣道,“你和袁葦做朋友,也是因為她是我妹妹吧!”
謝於彤態度倒磊落坦蕩:“不,我是真喜歡袁葦,她性格很好。”
可惜這樣的讚譽,聽到司牧洋耳裏,如同白開水一樣無味。“這是我妹妹的婚禮,謝小姐這樣做好嗎?”司牧洋強抑住心頭的怒火。
“對不起,我沒有其他方式可以接觸到司教授。”她苦笑了下,露出幾絲人在江湖身不由已的意味。“這是我的名片。”她雙手遞了過來。
司牧洋冷冷地看著她,很想冷言相拒,但他不能。她是袁葦的伴娘,還是鄭易的同事,她知道他不會把事情鬧得太僵。
輝星集團研發部經理!司牧洋知道輝星的,國內生物醫藥的巨擘,擁有廣泛和多元化的生產線,幾乎涵蓋了生物製藥、疫苗、健康藥物等多個領域。研發部經理,這個職位可不低,這位謝小姐還這麼年輕。司牧洋不著痕跡地打量了謝於彤幾眼。
“潔華是輝星旗下一家專門生產保健藥品的全資子公司,像這樣的子公司,輝星共有十家,不過產品類型不同。他們所有的產品研發,都由輝星負責,輝星對國內幾大研究所也都有投資項目。下半年,我們準備兼並桂藥和川藥,著重新藥的創製研發,特別是新型抗生素和癌症疫苗。一言兩語說不清楚,司教授您看能否找個時間我們好好地聊一聊?”
癌症疫苗······司牧洋立時對輝星刮目相看,消息竟然如此靈通。“再說吧!”司牧洋整了整領帶,輝星對他這般用心良苦,很抱歉,他沒有一絲一毫的榮幸感。他冷冷提醒道:“袁葦該換裝了,你進去幫幫她。”
謝於彤好像並不意外他的冷漠,如果她的三言兩語就能打動,那就不是司牧洋了。她從隨身的包包裏拿出一本雜誌:“司教授,這是我兩年前在《國際生物醫學工程雜誌》上發表的一篇論文,請您指教。”
這本雜誌在國內生物醫學界很有權威,司牧洋不禁深深看了她幾眼。“就在第一篇。”謝於彤謙恭道。
司牧洋打開雜誌,一看題目,他渾身的血液都凝滯不動了。《關於皮膚再生技術的解析》。皮膚的再生技術,美國一家研究中心很早就提出來了,但那僅僅是理論,後來曆經十二年才有了一點成果,可惜隻能消除輕微的疤痕,不能徹底解決大麵積的皮膚創傷。而在這篇論文裏,出現了一個關鍵詞:活性細胞。這個理論非常新穎,就像人在一條深不可測的巷子裏走了很久,突然看到了一片遼闊的天地。司牧洋對“活性細胞”太親切了,那是他曾經差點獲得諾獎的一個科項成果。
當他的論文發表時,學術界立刻分成了兩派,一派認為這是人類的福音,可以創造醫學史上的奇跡。另一派認為,活性細胞就代表再生細胞,細胞可以再生,那麼再生器官還會遠麼,接下去是不是就是再生人了,這和克隆人有什麼區別,違背了自然界的生長規律,會給人類帶來可怕的災難。爭議到最後,司牧洋與諾貝爾獎失之交臂,而“活性細胞”計劃也被法令嚴製不再啟用。
“陸原是?”司牧洋發現論文的署名是兩個人,謝於彤在前,陸原在後。
在學術上,署名的順序非常嚴格,有很多學者因為第一作者、第二作者鬧得非常難看。司牧洋不以貌取人,他可以篤定、肯定、以及確定,雖然謝於彤掛的是第一作者,但論文實際著作者應該是陸原。
謝於彤像是遲疑了下,回道:“是寧城大學一位在讀研究生。”
“現在畢業了嗎?”司牧洋隨口問道。
好半天,謝於彤逸出一口長氣,惋惜道:“她不在了。”
“不在了?”這樣的人才,輝星怎麼舍得放過?
謝於彤輕聲道:“是的,都兩年了,那時她正準備畢業答辯。如果······沒有意外,她現在應該是輝星的研發部骨幹。很可惜。”她聳了聳肩。
司牧洋愣愣地從論文上抬起眼,他現在才明白這個“不在了”是什麼意思。許久,目光再次下移,落在陸原的名字上,在心裏麵默默地歎了口氣。
謝於彤把名片放在窗台上:“我非常期待司教授的指教。”說完,她便離開了,仿佛有十足的把握司牧洋會和她聯係。
門沒關緊,司牧洋聽到裏麵勁爆的音樂聲中,司儀用飽滿的情感高聲嘶吼著:“聽說大喜的日子,幸福是可以傳遞的。今天,我們美麗的新娘已經找到了屬於她的幸福。下麵,請所有未婚的女生來到我們的台前,讓美麗的新娘把這份幸福傳遞下去,相信你很快就能遇到愛你的那個他哦······”
司牧洋合上論文,喉結輕輕地滾動了下,深邃的雙眸慢慢聚成了一條線。
不得不承認,輝星對他的了解已經深到骨子裏了。在同事、同學、同行們的眼裏,司牧洋絕對是行業佼佼者,外界的評價向來不吝嗇詞彙,怎麼極致怎麼來。這是如今的司牧洋,誰能想象得出,在他關於活性細胞論文發表後的那段時光,輿論差點把他給淹沒了,幾乎是眾叛親離。所謂的好友至交師長,沒有一個為他發聲。要不是心髒強大,他差一點自殺。但也沒好到哪裏去,那一陣,他白天雲淡風輕地上課、搞研究、開會,一切如常,晚上卻要靠烈酒助眠,一個月瘦了十斤。他要求不多,他不需要誰高大如山、如海,為他擋住外界的一切質疑,他隻想有一個人陪他呆著,和他聊聊活性細胞,告訴他,他(她)相信他。
現在,這個人來了,可是······他又走了。無法描述的感覺,悵然、失落、惋惜,卻又有點開心。至少他知道,在他最難的時候,曾經有一個人在遙遠的東方,以他的方式陪伴過他、支持過他。在活性細胞這條崎嶇的山道上,陪他同行過。
謝謝!司牧洋無聲地對著夜色說道。
身後與餐廳相通的門“咚”地聲再次被拉開,司牧洋回身一看,親媽握著一束鮮花,歡喜得像中了幾百萬大獎似的,急急地上前與他分贓。“我厲害吧,力拔山河,力敵三軍,哈,總算得逞所願。”她驕傲無比地晃著手中的花。
哎喲,還飆上成語了,這是有多得意啊!
司牧洋瞧著這花很眼熟,越看越像袁葦的捧花。他想起剛剛司儀的激情吆喝,眼前一黑,壓著音量道:“媽,你忘了你是有夫之婦麼?”他爸呢,不管管這位大媽嗎,和一幫恨嫁的女子們搶捧花,不會是有什麼新的打算?
親媽無辜地眨眨眼:“是啊!你爸是很讓我討厭,但我現在沒想休了他。”
“那你搶什麼花?”
“哈哈,你是讀書讀傻啦,這花是給你搶的。”說完,親媽把捧花不由分說地塞了過去。“順利的話,你年底結婚,明年就能生娃了。”
司牧洋握著燙人的花束,看著笑得一臉憧憬的親媽。離家九年,親媽有沒有過更年期不知,但現在,他知道,親媽離魔怔不遠了。
他隻手虛握成拳,抵到唇邊清咳了兩聲。“媽,其實······我有喜歡的人了,她······”沒有辦法,他隻能對診下藥。
親媽差點尖叫出聲,看看捧花,看看欲言又止、欲說還休的兒子,不會吧,這也太靈了。“也是中國人麼?多大了?做什麼工作?你們認識多久了?”
“你們是怎麼認識的?她是獨生女還是姐妹幾個?”
“長相怎麼樣?要求不要太高,長得對得起大眾就行,不過,性格要好。有沒有照片?”
“對了,她會做飯嗎?你除了會讀書,其他一無是處,她可不能這樣,不然,兩人喝西北風去。”
“······”
司牧洋腸子都悔青了,這是按下了親媽的提問鍵,沒完沒了了。果真說一句謊言,就要編十個理由來圓。開弓沒有回頭箭,他硬著頭皮編道:“當然是中國人,不然飲食和文化差異太大。”
“中國人好,這樣媽媽就不用學外語了。”親媽笑咪咪地,很滿意。
“······”親媽原來還準備學外語來著。“比我小幾歲,我們剛認識不久,還沒深入相處,很多事都不太清楚。”司牧洋搪塞道。
“她這次和你一起回國了?”
“不,她就在國內。”
親媽瞪大眼:“也是搞你那個研究的?”
“是!”
“好,好,好!這樣你們有共同語言。那你們平時怎麼聯係,打電話、寫信?改天你讓她來青台玩,別急別急,我不當她是媳婦,讓她不要害羞,我當你們是······筆友。”
筆友······司牧洋多少年沒聽到這個詞了,不禁一樂。
別說,司牧洋還真有一位筆友。從未見過麵、通過話,兩人之間隻有郵件往來。
婚宴結束都快十點了,因為是女方,也沒鬧洞房一類的遊戲,打過招呼,大家就散了。二姨兩口子很失落,親媽親爸跟過去安慰,司牧洋一個人回的家。洗漱好,他給肖鵬發了封郵件,就一行字:“晚上好,肖鵬!方便通電話嗎?”
司牧洋與肖鵬的聯係長達六年。六年前,司牧洋博士即將畢業,肖鵬在燕大生物係讀本科。生物醫學是個交叉學科,它將工程技術與醫學相結合以提高醫療水平,幫助患者得到更好的照料以及提高健康個體的生活質量。閑暇之餘,司牧洋愛在網上搜索各種疑難病例。有一天,他在一家權威機構的官網上看到一個求救的帖子,裏麵寫道患者因不明原因發病,腹、腰四肢關節痛,雙腳難行,雙手麻木,頭發大把脫落。近日,患者已深度昏迷。司牧洋回複道請立即到專業部門檢測,有可能是鉈中毒。後來,患者被確診為鉈中毒。那個發帖人就是肖鵬。從那以後,兩人就保持著郵件往來。一般都是肖鵬向司牧洋請教一些專業方麵的問題,偶爾也會聊聊燕城的天氣、變化。不知為什麼,肖鵬再沒提過那位患者的情況,怎麼中的毒,是否痊愈了,是否留下後遺症,是否已經不在人世。他不提,司牧洋也就保持沉默。
肖鵬幾乎是秒回,不太敢置信地連打了三個問號:“司教授,您回國了???”接著,他又發來一封郵件:“我方便的,這是我的手機號:139XXXX0619。”
司牧洋打了過去,電話那端寂靜無聲,過了一會,傳來深深淺淺的呼吸聲。“教授晚上好,我、我是肖鵬。”聲音緊繃、結巴,還有微微的顫栗。
這孩子緊張了,司牧洋輕笑出聲。“抱歉,時間有點晚了。”
“不晚,不晚,我向來睡得不早。”肖鵬吞咽了一大口唾沫。
“是做實驗還是在趕論文?”司牧洋盡量表現得很親和。
“我、我······在公園······”肖鵬像是猶豫了下,然後說道:“教授,我們、我們視頻通話吧!”
司牧洋一愣,肖鵬這個要求有點冒失,可是他能感覺到他是下了很大的決心才提出來的。“行!”司牧洋把通話模式改成了視頻。
鏡頭裏出現了一個戴著眼鏡頭發短短的男子,有點拘謹地朝他揮了揮手,下一刻,鏡頭一轉。雖然有路燈,但是夜色太濃鬱了,依稀看得出是一條兩邊種植著高大樹木的小徑,樹影茂密,小徑的前方,有一把輪椅,輪椅上坐著個年輕的女子,怎麼形容呢,成年人的軀體,比一般人胖,目測有近二百斤,而擁有這尊軀體的人,臉上卻是如幼兒般懵懂無知的神情。推輪椅的應該是她的父親,因為吃力,他的腰不由地佝著。他邊推邊告訴她,這是一棵什麼樹,葉子什麼樣,會結什麼果實。女子呀呀地應著,口水從嘴角流了下來。
“你呀,什麼時候才能長大?”父親停下來,掏出手帕,溫柔地給她擦去口水。
她實在太重了,隔著電波,司牧洋都能聽到車輪吱吱呀呀不堪承受的呻吟。
輪椅慢慢靠近,再慢慢走遠。肖鵬沒有出聲,就像是一個擦肩而過的路人。當輪椅拐了個彎,消失在鏡頭前,肖鵬把通話模式切換成語音,解釋道:“她喜歡安靜,晚上人少,所以她都是選擇這個時候來散步。”
“嗯!”這應該是那位父親的溫柔,不願意女兒被人指指點點,這個時候最適合。
“她是我師姐,比我大一屆。嘿嘿,也是我們係最漂亮的女生。我們男生都與有榮焉,誰說理工科出不了美女的。師姐不僅人美,成績也好。哦,她還會跳民族舞,小脖子動得可靈活了。學校每次有演出,她都會上台。”肖鵬上揚的嗓音低落了下來,“我······喜歡她。”
“她就是那位鉈中毒的患者?”
“是的,醫生說她很幸運,竟然活下來了,雖然隻有三歲孩童的智商。”肖鵬笑了,不無嘲諷,爾後歎了口氣,“確實是幸運,不然現在想見她隻能去西郊了。而現在,很想很想她的時候,還能來這裏偶遇。”
西郊是燕城的墓園,司牧洋聽說過。
“人是救了回來,但五髒六腑卻不行了,一年要進N次醫院。她昨天剛出院,看上去瘦了一點。”
“嗯,”司牧洋輕輕點頭,“謝謝你介紹她給我認識,她確實很優秀,很漂亮。”她中毒的時候,不知肖鵬有沒來得及表白。即使表白,此刻,她也早已不記得肖鵬了。當然,她更不知這些年,肖鵬的目光從沒離開過她。肖鵬說理工科不該有這麼漂亮的女生,要司牧洋來說,理工科也不該有肖鵬這樣多情的男生。這些超出了他的理解範圍,他隻能禮貌地回應一下,無法給他一個熨貼的安慰。
對於不可能發生的事,無需去假設,那隻會自尋煩惱。人生的大路上總有這樣那樣的岔道,有上天的安排,有自己的茫然。無論選擇哪一條,都會後悔。在讓·雷諾主演的《這個殺手不太冷》裏,小女主問殺手:是不是生活總艱辛,還是童年尤其如此?不記得殺手回答了什麼,真實的答案是:每個人的生活都很艱辛,隻不過看你的承受能力,來衡量過得好不好。
肖鵬卻像是很開心,人也放鬆了。“教授,您找我是有什麼事嗎?”
司牧洋其實沒抱什麼太大的希望,畢竟陸原隻是一個普通研究生,還英年早逝。“寧大有位研究生叫陸原,你看過他的論文麼?”
肖鵬吃了一驚:“教授也知道陸原?”
“我剛剛才看了他的一篇文章。”
“應該是兩年前的文章。她曾經有一年發了八篇SCI,用我們導師的話說,她就是典型的別人家的孩子,別人的學生。她的出現,就是襯托我們有多渣的。那幾年,對於生物醫學專業的研究生,她就是遙遠天際的一道光,看得見,卻怎麼也追不上了。她失蹤有兩年多了吧!”
司牧洋不由地握緊手機:“失蹤?”
“嗯,好幾個版本,有的說是突發急病,有的說是被人殺人滅口,有的說是畏罪潛逃······反正就是人間蒸發了,活不見人,死不見屍。她教授到現在都沒放棄呢,認為她還活著。換我,我也不舍得放棄,像陸原這樣的學生,不僅有學術價值,商業價值更不可估量。”
司牧洋迷糊了,他們說的是同一個陸原?“他教授是哪位?”
“周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