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姆車的外型看上去有些笨重,但裏麵很有乾坤。她沒有多看駕駛座,對後廂好像特別期待。司牧洋一拉開車門,嘴角控製不住又抽了。這車買回來時應該有幾排座椅,後來,被改裝了。最後麵是個小小的休息室,能放張小行軍床。中間是個小客廳,有沙發,有酒櫃、衣架,也能煮個麵、泡個咖啡。自戀的袁迅在車壁上掛了幅自己碩大的寫真,還是那種特撩人的,眼神放電,嘴角噙著一絲壞笑。

“他、他······”司牧洋真不知該說什麼,心想她大概會把他當作是袁迅的經紀人或者是司機,不禁在心裏麵把袁迅又淩遲了一遍。

服務生也被寫真嚇了一跳,認真地看了又看,不太確定地問:“這人是個明星?”

司牧洋愕住,用袁迅的話說,他現在國內的地位,上至八十歲的老嫗,下至八歲的小女生,統統被他一網打盡。看來她是條漏網之魚。“應該算是。”他對袁迅也不算有很深的了解,袁迅演的電影、發行的歌曲,他都沒看過,也沒聽過。在他的印象裏,袁迅永遠是一臉愁苦地站在他麵前,可憐巴巴求道:哥,我又考砸了,我爸這次肯定會打死我,你千萬不能見死不救啊!

她點點頭,對袁迅好像沒什麼興趣,繼續一臉激動地看車。她甚至要求去後麵的休息室看了看。司牧洋發現,不管她看著有多喜歡,但她隻是看,絕不用手摸一下。這是個很懂禮貌又自製力不錯的人。

“一個人,有一輛這樣的車,便可以四海為家了。”從車上下來,她很是羨慕道。

“喜歡旅行?”司牧洋用力握著傘柄,風太大,稍不留神,傘就會被吹翻。

她輕輕歎了口氣,爾後像是自嘲地一笑,留戀地又回頭看了看車。“這車很貴吧?”

司牧洋遲疑了下,對車他沒什麼研究,不過袁迅那笨蛋用的東西應該不便宜。“嗯,有點小貴。”

她朝他點點頭,把手裏一直抓的紙袋遞給他。“謝謝你!一路平安!”毫不留戀地撐傘離開。

從背後看,她瘦削的身影像支削尖的鉛筆。

司牧洋不知是憐惜還是別的,目光久久都收不回來。他打開紙袋,一股麻辣的香味溢了出來,原來是牛肉幹。他猶豫了下,捏了一塊放進嘴裏······咳、咳、咳······上天,這是人吃的東西麼,辣死了。

2

足足喝了兩瓶礦泉水,司牧洋才把嘴裏的辣味壓了下去。這樣一來,人倒是精神起來了。

接下來的路程,還算順暢。

車下高速,前方,一麵遼闊的蔚藍倏躍入眼簾,空氣裏飄浮著獨屬於大海的鹹濕氣息,司牧洋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青台!

還是這麵大海,還是這幾座山巒,還是這樣的一座城,還是同樣的一條進城公路······一切好像沒什麼變化。怎麼可能呢,9年,季節都換了36回,不要談別的,就市中心那座標致性高樓上的巨大光屏,滾動播放著袁迅的那張臉,他就有種走錯地的感覺。

袁迅真沒亂吹,他好像是真紅。就這麼一個考試沒及幾回格的人,現在儼然是青台的行象大使,一遍遍地介紹著青台的景點,歡迎你來青台作客。那笑容,人畜無害,看的人立生好感。

這樣一個所謂的國民帥哥,為什麼那個服務生竟然不知道?難道她不上網?是故意不上,還是不會上,還是······

司牧洋看著前方的紅綠燈,窘然地發現自己這一路都在想著那位服務生。他被自己的異常嚇了一跳,難道是那起連環車禍後遺症?他自己都覺著匪夷所思,低笑兩聲,聽到導航提醒過了紅綠燈要左拐,還有三公裏到達目的地。

這果真不是他熟悉的青台,回個家,還得依靠導航。

司牧洋出國九年,先讀碩,再讀博,博後,然後進研究院。忙肯定是忙的,但也不是絕對沒時間回國,中途還有幾次學術會議在國內召開。也不知當時被什麼絆住了,就是沒有成行。

有一次,他媽媽倒著時差,和他在午夜說體己話,是不是覺得自己沒有功成名就,無臉見青台父老。他媽媽是用疑惑的語氣問的,隨即又自己給否定了。你這樣都不算功成名就,那什麼樣才算呢?咱們這一大家子,現在最出名的就是袁迅和你了,袁迅靠的是臉,你不一樣,你可是差點拿諾獎的大科學家。

這就是親媽,心偏得沒邊,炫耀自家孩子的同時,還不忘狠踩下別人。

他小心提醒親媽,拿就是拿,沒拿就是沒拿,不存在一點半點。

親媽冷冷一哼:那就是拿了,不過你識人不清,又丟了。

這還能繼續聊下去嗎?

多年沒有回國,以至於助教一時間想不起來他是哪國人,然後問他什麼時候回來?他打趣道,我這還沒走,就想我了?助教是老實孩子,點點頭,教授不在,我們就得夾著尾巴做人。他懂,一個教授,一個科研項目,後麵帶幾個博士生。表麵上大家一團和氣,私下裏卻是相互較著勁,誰先出成果,誰就可以拿到更大的投資。商場的競爭堪比戰場,學術界同樣隨時烽煙四起。

司牧洋現在帶的項目,是關於抗癌疫苗方麵的。項目進行了兩年,數據、試驗都有了結果,後麵就差統計、整理、臨床試用。一旦臨床試用順利,這個疫苗會在生物醫藥領域掀起巨大波瀾,說不定司牧洋又一次被諾獎提名委員會提名。

就在所有人摩拳擦掌,準備最後一搏時,司牧洋封存了所有數據,他要回國探親。項目部的負責人差點和他打起來,問他為什麼偏偏選在這個時候。司牧洋很無辜道,我九年沒回家了,老母親想我想得頭發都白了。負責人指著他耳際邊的幾根銀絲,你都有白發了,她能不白嗎?司牧洋聳聳肩,我也是想她想的。負責人說那把她接過來,他搖頭,她老人家受不了長途飛行。負責人咬牙切齒,真想問候一下他媽媽是何方神聖。我知道,兩年前諾獎的事,讓你心裏有了心結。負責人說道。司牧洋笑道,又不是沒拿過獎,我有那麼小雞肚腸嗎?負責人白了他一眼,那不是個小獎。

我還年輕呢,以後有的是機會。司牧洋不在意道。你不相信我?

話說到這份上,負責人無奈地放人。臨行前,一再叮囑,你這次回國務必低調,你們國內不少科研機構盯你很久了,你可不能心動。接著,他豪邁地承諾:不管他們開出什麼條件,我這邊都會給你雙倍。

司牧洋啼笑皆非,我回去純粹是探親,怎麼搞得像是叛逃似的。

明白就好,趁這次休假,你好好地考慮下個項目的研究方向。你前麵的項目,難度都不低,後麵的也不能弱,爭取向諾獎發起進攻。

司牧洋默然,諾獎什麼時候成了菜市場的大白菜,想買就有。

司牧洋對負責人說的回國的理由,不是搪塞之詞。剛出國時,他媽媽很開心,讓他不要想家,好好學習,好好做試驗。可是這兩年,每一次打電話,他媽媽不是說什麼地方發生了自然災害,就是哪裏出了特大車禍,死傷多少人,要不然就是她身子這兒那兒疼,會不會是得癌的預兆?掛了電話,司牧洋心都很久舒展不開來。他悄悄問爸爸,媽媽身體怎樣?爸爸說,更年期到了唄,心理有點失衡。為什麼會失衡?爸爸樂了,這不她以前處處占上風,自己漂亮,老公帥,又生了個優秀的兒子,多風光啊!現在呢,和她差不多大的,家裏都三代同堂了,我們家還是二人世界。一對比,差距就有了,再想想歲月無情,世事無常,難免有點情緒低落。

要不是對他媽媽了解頗深,司牧洋真覺得自己罪孽深重。

負責人給了他兩個月假期,自戀地說自己是個多麼體貼而又寬厚的上司,司牧洋笑而不答。

司牧洋選在這個時間回國,80%是為了看望爸媽,還有20%,是為了參加袁葦的婚禮。袁葦是袁迅的妹妹,兩人是司牧洋二姨家的孩子。小的時候,寒暑假三人都呆在外婆家,感情特好。

妹妹都嫁人了,兩個哥哥還單著。司牧洋後背脊梁骨一涼,袁迅是大明星,不敢結婚,他呢?這後麵的日子估計安生不了。

真沒讓他猜錯,到家後的第二天,他還睡得迷迷糊糊,感覺到有人推開了房門,躡手躡腳地走到床邊,拉開床頭櫃的抽屜。

“媽,早!”他睜開眼,看著媽媽手中拿著的護照,慢慢坐起來。“你拿我護照幹嗎?”

媽媽索性不遮不掩了,大聲宣布:“這個我先替你保管著,我也不催你,但你一天不結婚,你就甭想出國。”

司牧洋哭笑不得:“結婚又不是上商場買飾品,哪能說結就結。”

“我不管,反正我下決心了。要是你找不著人選,我可以安排你相親。”

說完,她當真把護照拿走了。關門前,回頭又說道:“聽說袁葦的伴娘很漂亮,學曆也高,你晚上好好地拾掇拾掇,別給我丟臉。”

司牧洋跌回枕頭,這次回國,選的時機真不對!

婚禮在青台一家外資連鎖酒店舉行,六十桌,感覺像把大街上有過一麵之緣的人全拉來了。司牧洋太久沒回國,一大群親戚圍觀他就像圍觀動物園的大猩猩,司牧洋打招呼打得嘴巴都酸了。袁迅沒有回來,據說錄了一段祝賀視頻。媽媽悄悄告訴司牧洋,是二姨不讓袁迅回來的。袁迅的粉絲們打聽到袁葦的婚禮時間,有些幾天前就過來駐守了。又是親朋好友,又是粉絲,好好地辦一個婚禮,如果踩傷了人,多晦氣。

“看,那就是伴娘。”媽媽輕輕捅了下司牧洋的胳膊。

司牧洋看過去,是個漂亮的女子,高挑、時尚,像枚鮮亮的果實,就是禮節規範的微笑中,時不時閃過一絲類似紆尊降貴的神情。不像來參加婚宴,而像是接到了一個必須高標準完成的團建任務。雖然司牧洋不懂麵相,但是直覺上,從麵相看,這樣的女子也許能力出眾,但很少和人交心,因為在她眼裏,別人都是弱智。“她是袁葦的同學?”

“你二姨說是鄭易公司的,和袁葦關係不錯。”

鄭易是袁葦的老公,在寧城一家叫做潔華的公司工作,司牧洋轉開眼睛,看向一臉甜笑正和人合影的袁葦。他這個妹妹人緣是有多差啊,結個婚,連個做伴娘的閨蜜都找不著,還得老公幫忙。

袁葦小的時候,比袁迅有星相,特愛表現,讓唱歌就唱歌,讓跳舞就開始扭。一個人練鋼琴,不用人陪,能半天在琴凳上不挪一下。大學讀的是藝術學院,畢業後,考進寧城實小,成為了一名光榮的人民教師,教音樂。似乎從小至大,沒讓二姨操過一點心,包括戀愛。從二姨看向鄭易的眼神,就知有多滿意這個女婿。

至於鄭易,從大舅哥的角度,司牧洋怎麼看怎麼不順眼,中等個頭,大眾化的長相,頂多算方正。這麼喜慶的日子,瞧著也不像有多開心,緊張兮兮的,腦門上都是汗。化妝師不住地在給他補妝,他忙不迭地道謝。有人過來打招呼,他騰地站起,一抬臂把化妝師手裏的化妝盒給打翻了。

一地的狼藉。

司牧洋都沒眼看,有什麼辦法呢,袁葦喜歡,據說從相親到結婚,就一年的時間,袁葦真是鬼迷心竅。

看到司牧洋,袁葦激動壞了。“哥,哥。我要和我哥拍照。”她拎著裙擺就奔了過來。司牧洋忙不迭地扶住她:“快站好,新娘要有新娘的樣子。”

袁葦嘻嘻地笑:“哥,媽媽告訴我你會回國,你不知我有多開心。我就知道,哥最疼我。袁迅那家夥說我自戀,他一定是嫉妒,對不對?”

“對,全世界我最愛你。”司牧洋愛憐地刮刮袁葦的鼻子。“可是你不夠愛我,為什麼要這麼早結婚?”

“這不怕嫁不出去麼,現在剩女很多的。”

“那也輪不到你。”

“嘿嘿,我未雨綢繆。”

“杞人憂天。”

“哥,你要加油哦!”袁葦意味深長地朝後麵呶了下嘴,伴娘站在她的身後。小沒良心的,竟然也是幫凶一個。司牧洋佯裝瞪了瞪眼,隨即笑著摟住袁葦,來了個九連拍。伴娘看著司牧洋,似乎有些拘謹,嘴角彎了彎,往旁邊讓了讓。

婚宴開始了,一群人向桌子走去。司牧洋看到走在前麵的伴娘回頭看了一眼,那眼神是廣闊的,不帶有針對性,但他確定她的重點是他。

所謂婚宴,全中國似乎沒什麼地域性、時代差異,新郎新娘都是才子配佳人,其相遇都是驚心動魄的“有緣千裏來相會”,其未來都是“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變老”。走紅毯,從父親手裏接過新娘,親吻,喝交杯酒,司儀用神父的語氣問“你是否願意”,然後掌聲響起。

可能因為是自己妹妹,司牧洋竟然覺得這一切並不俗氣,甚至當二姨父把袁葦的手放在鄭易的掌心,他的眼眶還紅了。

媽媽低聲問道:“羨慕不?”

說實話,一點也不。

婚宴進行到下半場,他借故給袁迅打電話,跑去露台透了透氣。再不出來,耳朵就要聾了。

袁迅身在圳城心在青台,一連聲地問婚禮如何如何,然後還同病相憐地問道:“哥,有沒覺得壓力山大?”司牧洋揉揉酸痛的額頭,反問道:“你呢?”

“我這不是職業特別麼,如果有一天我結婚,估計也是隱婚,不然少女們得死一大片。”袁迅重重歎了口氣,很無奈,很自豪。“哥,你要求是不是挺高的?我聽說科學家們都有點奇葩,行為、舉止不像正常人,在婚姻市場上不是很吃香。不過,哥你不要擔心,我手裏的資源多呢,分你一點。”

司牧洋托著額頭,厲聲打斷:“袁迅,你能好好地說點人話麼?”他真是想不通,這種人怎麼會成為偶像,明明就是個連溝通都困難的白癡。

袁迅嗬嗬地樂,有些幸災樂禍:“我替哥著急啊,我聽媽說大姨這次要出大招。”

不能繼續了,除了這些,好像就沒別的話說。本來司牧洋還想問問他對鄭易了解多少,估計也是答非所問,司牧洋連再見都沒說就掛上了電話。其實,司牧洋的要求真不高,不,他就沒有具體要求。這些年,讀碩、讀博,做實驗,一個個難題攻克,一年年就這麼過去了。回頭一看,啊,都過而立之年啦!也沒什麼唏噓、遺憾的,心平如鏡,可能是沒有時間向往過,也有可能是那個人還沒有出現,說不定就沒有那個人。

青台是座海濱城市,一座城若依了海,就猶如美人眉心點了顆朱砂痣,什麼角度看,都是別樣風情。這個時節是青台的旺季,早晨海麵上有薄霧,太陽落山時,海麵上鋪滿了金色的殘陽。沙灘上,遊人嬉水追逐,笑語隨風吹來,聽的人也不禁開顏。這次台風對青台隻有一點外圍影響,風吹在身上,帶點濕沉的涼意。側耳傾聽,海浪在輕輕衝擊著海岸。今晚還有一輪明月,沒有一絲雲彩纏繞,皎潔如玉。司牧洋眺望著夜空,此刻,他終於找到了一絲叫做故鄉的味道。

一片靜寂中,他聽到有人拉開了露台的門。他轉過頭,站直了身子,是漂亮的伴娘。

“司教授,您好!我是謝於彤。”語氣很恭敬,稱呼也準確,絕對是有備而來。司牧洋不動聲色地看著她,靜待下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