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是走個程序,報了警,總要有始有終。”吳夢蜻看周梵臉色不太好,小聲解釋道。
周梵明白,送幾人出研究所。可能看到沒發生流血事情,也沒凶案現場,圍觀的人有些失望,陸續地散去。
太陽已經西斜,陽光柔柔地鋪在草坪上,草地碧綠,木芙蓉花開正紅,一切安靜而又美好。
周梵與幾人握手道別,目光一抬,看到一輛黑色的轎車從林蔭深處駛了過來。這是校長馬秋涯的座駕,周梵不禁有些牙疼。校長今天很閑,這點小事也能把他給驚動了?
車門打開,先出來的是校長馬秋涯,跟著的是一個年輕的男人,個子欣長,雙肩平直,穿一件淺藍色的襯衫,西褲挺括。人站得直直的,看過來的視線,溫和中盛滿笑意。
周梵忙走過去,走了幾步,下意識地回頭看一直裝隱形人的苗喵,他想起她有說過那位什麼學者要來寧大演講,這位不會就是······
“司牧洋!”本來閑閑地站在一邊的吳夢蜻,目光懶散地掃過年輕男人,倏地抽回,定住,眼睛瞪得溜圓,狂喜地叫了聲,越過周梵,就衝了過去,迎麵就是一拳,“你這家夥,終於舍得回國啦!”
3
過了午夜,川流不息的高速公路也漸漸安靜了下來。
服務區的燈逐一熄滅了,隻有洗手間和小超市相連的那一塊還留了盞燈。超市今晚值班的是胖嫂,其實她有名有姓,不過因為胖得太出眾,也就被人忽視了。長夜漫漫,胖嫂先是跟著手機上的健身主播跳了會舞,累得氣喘籲籲,然後就坐下刷小視頻。手機的聲音開得很大,在深夜裏,那些奇奇怪怪的背景音樂伴著胖嫂咯咯的笑聲,聽得人心裏直發毛。
外麵站在廊下看著星空的人一動不動,仿佛早已習慣了這一切。
因為光從宇宙遙遠的地方到達地球需要時間,如果我們向太空深處眺望,實際上是從時間上往回看。
此刻,她看的是哪一段時光?那時,她在哪裏?
不管在哪裏,都是過去了。而她的明天······她伸出手掌······夜,漆黑如墨。
胖嫂的小視頻從南北美食刷到了娛樂八卦,再到熱搜新聞。
她扭頭朝裏看去,昏黃的燈光下,胖嫂大笑的臉龐像棵飽滿的向日葵。
快樂可以如此簡單,於她,卻陌生得像從未觸及。
冷不丁的,歡喜熱鬧的音樂換成了聲嘶力竭的叫喊,她纖細的身子顫了下。“號外號外,今日特大號外排行前十,北市一九歲男童殺死七歲女童,西南高速十車連撞死傷38人,底蘊厚重的寧城大學發生投毒事情·······”
她都沒有等號外播報完畢,人已經進屋搶過了胖嫂的手機。胖嫂嚇了一跳,愣愣地抬起頭:“呃,你也要看?”
點了下頭,手指飛快地刷了下屏幕,找到剛剛過去的一條視頻。視頻很短,作為號外之一,就是一行字,一個畫麵。她快速地在小視頻裏搜索,立刻跳出好幾條關於寧大投毒事情的視頻。應該是圍觀的人拍攝的,題目起得博人眼球,實際風馬牛不相及。最引人遐想的畫麵,不過是醫護人員抬著個擔架上了救護車。她一條一條地翻看著,目不轉睛。
胖嫂側著肩看著她,N次規勸道:“現在手機很便宜的,你也去買一個吧!”
手指在屏幕上僵住,她刪掉搜索的一行字,把手機還給胖嫂。“謝謝!我不需要。”拉過椅子在一邊坐下,又恢複成平時那副無欲無求的樣子。
胖嫂眼瞪得像銅鈴:“怎麼會不需要,現在人可以沒吃沒喝,可不能沒手機。會計每次給你發工資,都特地去銀行取錢。打掃洗手間的劉嬸,都60了,人家還微信轉賬呢!你比她還老嗎?”
她看看胖嫂,覺得這話有意思,嘴角往上翹起,笑了。
胖嫂不禁看呆了,這笑起來,還怪好看的。“你來陸巷有兩年了吧?”
臉上的笑瞬間消失了,她愣了下,點點頭。
“當初,你和我們說想找個活時,我們都沒想到你能呆這麼久。我和你說的那事,你考慮得怎麼樣了?”
“什麼事?”
“介紹對象的事啊!不怪我沒提醒你,過了這村可就沒這店了。人家不嫌棄你是窮山溝出來的,不嫌棄你沒讀過啥書,不嫌棄你瘦得像個搓衣板,不嫌棄你整天像個悶葫蘆······”
“我一個人挺好的。”她要是再不出聲,胖嫂不知還有多少個“不嫌棄”。真難為她,能列出這麼一大溜,她很過意不去。
胖嫂嘴巴半張著,感覺像一拳打在棉花上,苦口婆心地勸道:“你現在是一人吃飽全家不餓,可是你老了呢?養兒防老,懂不?想養兒,你得先嫁人。嫁了人,你在這才算真正站住腳了。”
她站起身:“我去睡了。”
“喂,喂······怎麼這麼不懂事,好心被當成驢肝肺。”胖嫂怒了,朝著遠去的背影呸了一口。
她住在停車場後麵的一排平房裏,那排房子是給服務區幫工的人午休用的,晚上隻有她一個人住。停車場上停著幾輛大貨車,還有一輛拖掛式的房車。車主是個女子,很愛幹淨,這麼晚還沒休息,開著燈洗衣服,邊洗邊哼著歌。
她遠遠地看著,不自覺地嘴角含笑。以前沒注意,現在才發現房車旅行的人很多。
詩和遠方總是令人向往的,能夠去追逐,這個行為本身就很酷。她並不很向往,就是有點······羨慕!
一陣夜風吹來,她輕輕打了個寒顫。
這是九月的風,初秋的風,讓人很舒服。真快,都九月了。又一個九月,又該換季了。她從地上撿起一片落葉,一葉知秋,風染了季節,也變得不同。人呢?
她抬起眼,仔細地辨認,這個方向應該是去寧城的。寧城是盆地,和別的地方比,季節總是慢一拍。但,該來的還是要來的,就像風一樣,誰阻擋得了。
一股水汽隨風而來,濕沉沉的,很快,便下起了小雨,細細密密,浠浠瀝瀝。夏天的最後一場雨,不久,寧城也該換季了。
***
一杯意式濃咖啡,一碟大份的黑森林,提神加高熱量,這一晚還睡不睡了?
“我本來就沒準備睡,按我的經驗,今天肯定得熬個大夜。”吳夢蜻一口咖啡,一口黑森林,頻率很快。
司牧洋含笑的雙眸多了絲揶揄,吳夢蜻中學時飯量就大,不過,力氣也大,膽量也大,不然,也不敢選法醫這個專業。“應該還沒到你這一步吧?”那個叫金陵的學生現正在重症監護室急救,腸胃和肝髒都沒有問題,腦部CT掃描,也沒有明顯的異常,血液化驗也找不到病因,但是肝功能卻在衰竭,這非常奇怪。
“我希望永遠不要到我這一步,到了這步,就預示著······”吳夢蜻放下咖啡,聳聳肩,與司牧洋對視一眼。“你覺得像中毒嗎?”
司牧洋笑了:“我不知道。我對劇毒的一點了解,就是鉈。”因為鉈,他才和肖鵬認識了。“這方麵,學醫的有所涉獵,但也不會刻意去研究,畢竟一般人都接觸不到劇毒物質。即使有研究,範圍也不會廣,因為劇毒物質種類很多,每一種致病的症狀都不同,醫生們很難在第一時間對症下藥,除非能確切地知道中的是什麼毒。其實,我個人認為,劇毒並不可怕,就像談虎色變,我們都知道老虎會吃人,所以要遠離。劇毒也是虎,能讓人致命,一樣能離多遠就多遠。最最可怕的是慢性中毒。”
吳夢蜻咽下最後一口黑森林,呼地吐出一口氣:“怎麼說?”
“你也是學醫的,明知故問。”
吳夢蜻耍賴道:“我想聽你說。”
司牧洋指指他,拿他沒辦法地一笑。“藥品在製作過程中,會加入一些重金屬催化劑,如果這個劑量不能精準地把握好,日久天長,當重金屬在人體中累積到一定程度,就會造成慢性中毒。”
吳夢蜻手托著下巴,眨巴眨巴眼睛:“現在儀器設備的精度已經可以達到誤差小於1%或者更低,這個沒啥擔心的,就怕有人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故意為之呢?你在國外這麼多年,有聽說過或看見過麼?”
司牧洋上翹的唇角突地繃緊,瞳孔幽深,眸光變得凜冽:“當過法醫是不是就可以做到犯罪不留痕跡?”
“活得不耐煩了,挑戰自我啊!”吳夢蜻白了他一眼。
司牧洋攤開雙手:“一個意思,很多事情,你越是了解,越是知道敬畏。醫學生入學時不是要宣誓:我承諾將會奉獻自己的一生為人類服務,並永不用自己所學的知識傷害人權和公義。”
吳夢蜻看著司牧洋,嘴角上揚:“你呀,一點都沒變,聽你說話,就像上一堂大課。神就是神,人就是人,這是質的區別。”他站起身來,“現在下課,咱們散會步去。”
司牧洋跟著站起來:“是你自己上趕著找虐。”
“是,是!”吳夢蜻回頭勾住他的肩,“哎呀,真的懷念讀書那會,太幸福了,我是被你虐並快樂著,老師們可是被你虐得生無可戀。”
夜色很溫柔,和風吹拂,霓虹閃爍,行人三五成群,邊走邊笑。
兩個並肩同行,吳夢蜻張望著街道兩邊的街景,歎道:“這麼美好的夜,咱倆為了久別重逢,本來應該好好地喝幾杯,唉,誰想遇著這事。咱倆有九年沒見了吧?”
“是的,九年。”司牧洋一陣恍惚, 世界上所有的城市仿佛是同一張臉,燈光璀璨的街景如舞台一般,他剛剛有一分種恍惚,以為自己還在國外。
“前幾次同學聚會,有人說你會回國,我巴巴地等著、盼著,再忙都抽時間參加,結果呢,每次都失望而歸。”
司牧洋抱歉道:“沒辦法,身不由己。”
吳夢蜻安慰地拍了他兩下:“我明白,你現在也算一名人了,不能輕易回國。一回來,你就像那稀罕的熱帶魚,到哪,都有人排隊觀賞。”
“你買票沒?”司牧洋甩開他的手。
吳夢蜻笑嘻嘻道:“咱倆誰跟誰啊!你這次來寧大,是學術交流?”
怎麼說呢,一半公,一半私。公這邊是接到了馬秋涯的邀請。馬秋涯和他的博士生導師是好友,於公於私,都應該過來拜訪下。亞太地區生物研究所成立,請帖發到美國那邊的研究院,本來可以推辭,現在好,他人在國內,隻能乖乖地應下了。這一應下,想低調也低調不了。當接到馬秋涯的電話,他立刻就應下了。私呢,他真的想見見周梵。
周梵比他想象中年輕,從衣著和發型上,可以看得出是個生活精致的人。馬秋涯介紹他們認識,周梵雖然掩飾得很好,但他能感覺到周梵像是吃了一驚。
周梵風度極好,舉止、談吐都很讓人舒服,對他禮貌中不失矜持,很符合他的身份。
因為報警事情,當天參觀寧大的行程隻好延後,他索性也推了馬秋涯的接風宴,和吳夢蜻敘舊來了。
“你認識周梵?”司牧洋想起他看到吳夢蜻時,他表現得和周梵很熟稔。
沒有人應答,他扭頭一看,吳夢蜻側身讓過一對情侶。那個女孩微胖,卻大膽地穿了件露臍裝,下麵的裙子腰身又緊,肉肉的肚子被擠出了幾道褶。人都走過去很遠了,吳夢蜻還回頭看了又看。
司牧洋抬手扳過他的頭:“有點出息好不好?”
吳夢蜻一臉的享受:“鮮活的生命,肆意飛揚,生機勃勃。每一次驗好屍體,我就喜歡在人街上看人,高矮胖瘦,桃紅柳綠。”
司牧洋受不了地別過頭,真不想認識這個人。
吳夢蜻哈哈大笑:“我說的是實話。你剛問我什麼?”
“你和周梵很熟麼?”
“認識,但沒交情。”吳夢蜻眉頭挑了挑,收起笑意,“周梵這個人,說實話,我看不清。首先,我得承認他是個優秀的人,雖然人家沒出國,但人家成就可不小。就這樣的一個人,你相信他是個情聖麼?”
司牧洋露出意外的神情,他不是很明白吳夢蜻的意思。
“你知道我是怎麼認識他的?我們是在停屍房。我想想,有三次吧。我去驗屍,他去認屍。他說他的學生失蹤了,他說是學生,我覺得有可能是女朋友。即使不是,那他也有可能暗戀著。這個學生失蹤兩年了,就連她的家人都放棄尋找了,而他依然堅持不懈,用他所能想到的方式。每一次有無名女屍出現,他都會過來。停屍房的氣味通常不好聞,那些屍體也很恐怖,他就站在那,認真地凝視著,我這麼一個心硬如鐵的人,看著都很動容。如果這都不是愛情,那什麼是愛情?”
司牧洋的腦子像突然缺氧,一時無法思考,脫口道:“那個學生叫陸原?”怎麼可能是個女生?他一直以為是個男生,然後他又被自己這種突然而至的排斥嚇了一跳。男生和女生,於他有什麼區別?
“等會。”吳夢蜻從口袋裏掏出手機,剛才,他聽到有短信進來的聲音。
司牧洋看到他的神情突然變得嚴峻起來:“怎麼了?”
吳夢蜻抬起眼:“那個報警的邱文瀚說,他收到一條陌生號碼發來的短信,提醒他注意一種叫做N-二甲基亞硝胺的化學試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