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長江之南的某個小平原上,我抖抖索索地劃拉著一盒火柴,但總是因無力而過度用力,結果不僅弄斷了火柴梗子,還讓滿盒的火柴撒了一地。我隻好又從腳下去撿那一地的火柴梗。

我無力又猛力地劃著火柴,這次我讓整個空火柴盒從手上彈出去了。於是我再用搶命般的速度搶回地上那個火柴盒。

“煩啦你個驢日的!連根火柴也日不著啊?!”

我想起了我屢被冒犯的官威。我一手火柴,一手火柴盒,慍怒地盯著那個發話的對象——二排四班的馬驢兒,河北鄉下佬,怒目金剛,倒掄著他那條離腰折已經差不遠的漢陽造,我現在不想說他要砸誰。

“我是你們的連長!”我維護我隨著火柴梗子掉了一地的官威。這種抗議有點兒文不對題,並且立刻被反駁回來——“副的!正的正燒著呢!”

我是文化人,我認為這種辯論有點兒無聊。我經常認為別人很無聊,而我自己更無聊——我又開始跟火柴較勁兒。

馬驢兒在不管我之前又嚷嚷了一句:“你不會跟連長借個火啊?——哇呀呀,驢日的!”

後邊那一句是對他要砸的對象喊的,很京劇腔。喊過去之後,馬驢兒就掄圓了他那條打光子彈當鍬掄的漢陽造撲過去了,現在我可以說他要砸什麼啦,哈哈——一輛日本九七式中型坦克,輾轉著,原地轉向著,咆哮著,炮塔轉動著,與主炮同軸的同步機槍轟鳴著,像是衝進螞蟻群中的龐大甲蟲。與其說它是困獸猶鬥不如說是在玩耍,因為像螞蟻一樣附著在它身上的中國兵實在是太不得要領,拿鏟子砍的、拿鍬棍撬的、拿手榴彈敲打艙蓋以為裏邊會打開的、對著裝甲開槍崩到自己的、跳腳大罵的都有。我跪在火海和坦克之間,腳下放著一個土造的燃燒瓶。連長在我身邊燃燒。因為我連馬虎潦草的抵擋,陣地已經被日軍炮兵化為一片焦土,幾乎所有死人都在燃燒著。我拿著火柴和火柴盒,似乎要劃火柴,又似乎是在思考,而實際上隻是最簡單的三個字:嚇傻了。

馬驢兒成功地用槍托在裝甲車車體上製造出一聲巨大的響動,代價是槍托不知道飛到哪裏去了。這是個鍥而不舍的人,他發現車頭有個縫隙,就貓了腰低了頭去看,其情狀酷似從門縫裏窺視。

那是航向機槍的射擊孔。在突發的轟鳴聲中他安靜而飄逸地飛出去了。

這實在是讓我看得發怔,但我身上有這種素質——即使在上吊的時候也不忘打擊一下別人,我扯嗓子為他送行:“白癡!最後一次!”但我還記得馬驢兒的提示,我看著手上的火柴盒,扔了它,看著手上的火柴,扔了它,我抓起燃燒瓶,爬向離我最近也燒得最熾烈的那個——實際上它已經完完全全是一團火焰。真是的,我為什麼要跟一盒發了潮的火柴較勁兒?

“連長,借個火。”

連長沒發表意見,我借了火,借火的時候肚子裏發出饑腸轆轆的轟鳴。我吸了吸鼻子,因我在焦香中所起的生理反應而覺得罪過。此時我聽見來自身後的機槍連射,夾著主炮發射的轟鳴,這與方才日軍坦克的點射迥異。我拿著已經點燃的燃燒瓶回身。

坦克上已經沒有附著的人類了,它在屍骸中進行一個小半徑的轉向,剛發射過的主炮炮塔對著我。不知屬於誰的半截槍杆自半空落下,砸掉了我的茫然。三八式的子彈自側後方射來,我看了一下,那個好容易被我們和坦克分隔開的日軍小隊正拉了個散兵線,慢慢往這邊走來。

我拉開了架勢,揚起燃燒瓶,開始衝刺。那輛近在咫尺的九七式坦克現在看起來真是龐大無比,它的炮口正對著我,像隻毒眼。三八式步槍又響了一次,是個排槍,燃燒瓶從我手上落下,我摔倒。

坦克以一種人散步時的速度漫不經心地離開,日軍小隊雖仍拉著散兵線,卻也和散步一樣漫不經心,其中一個日本兵經過我身邊時,用刺刀捅進我的大腿,絞動了一下。

我死了,我就不動。

他們走了,消失於焦熾的地平線上,既然焦土上已經沒有站立的中國人了。

整個陣地都在燒著。白磷和汽油在燃燒,武器和彈藥在燃燒,屍體在燃燒,連泥土和彈坑都在燃燒,而我睜開眼時,隻看見在我身邊燃燒的那個燃燒瓶。它已經碎了,燃液在土地上流淌,流過我身邊,把我沒能劃燃的火柴一根根點燃。我呆呆地看著那些在火海中依次蓬然亮起的小小火光,它們不屬於我,從來就沒屬於過。

永遠是這樣。一群你看不上,也看不上你的粗人一再挫折你的希望,最後他們和你的希望一起成為泡影流沙。在經曆四年敗戰和幾千公裏的潰退之後,我的連隊終於全軍覆沒。

我叫孟煩了,二十四歲,今國軍某支所謂新編師之一員,中尉副連長。家父大概是煩惱很多的樣子,以致要用我的名字把煩惱了卻。煩惱從不了卻,倒連累我從小心事重,心事多,而且像剛才死的那些大老粗們,總是“煩啦,煩啦”地叫著,有的是不認字,有的是圖省事。

現在他們都死啦,人要往好處看,我想我終於擺脫了“煩啦”這該死的名字。

一個多月後,我走在滇邊一個叫禪達的小鎮上,忽然聽得一個山西佬在我身後鬼叫:“——煩啦!——煩啦!”

我站住,因為沒能擺脫“煩啦”這個該死的名字而受驚、失望到猙獰。為了表示抗議我緩慢地顧盼,其實我知道叫我的人是誰。我現在給人一種遲鈍和呆滯的假象,其實我是這時代為數不多的反應奇快甚至過快的人類之一。

我站在巷口,禪達的這整條巷子現在已被劃為軍事區,嚇人名目下其實就是個潰兵集中地。潰散的各路諸侯被集中於此以免對地方上造成困擾。巷口草率築就的沙袋工事和工事後的幾個哨兵形同虛設,最多表示我們仍算是軍人。我仍穿著裝死時穿的那身衣服,這也是我唯一的衣服,它更加髒汙和殘破;我手上玩著一盒火柴,但已經不是我扔在逃生之地的那盒。

叫我的人自身後重拍我的肩膀。山西佬康丫的軍裝扣子已經全部掉光了,以致始終得騰出一隻手掩著衣衫下擺,這是為了身份而非風化——一個兵敞著也就算啦,但康丫是準尉,他是官兒。

康丫,有著還算清晰的外表和絕對粗糙的心靈,生活對他來說是理應心不在焉對待的東西,在這樣的世界裏他的甘為弱智是一種自保。他最大的特點是無論何時何地,永遠在問任何人要任何東西,要不到無所謂,要到了便當喜財。他甚至上茅坑都不帶廁紙,寧可蹲在那兒找人要,他總是厚顏無恥地在這樣做,因為他心裏模糊地明白:生活不會讓他這樣的人占到更大便宜。

康丫說什麼,是我睡著了也能猜到的:“有吃的沒?”

我白眼向人,望了一望,慢慢把康丫的肘子抬到嘴邊張口,康丫敗不餒地拿開:“有煙的沒?”

我開始摸身上,在康丫的期待中掏給了他一根火柴。康丫毫不在意地接過來開始掏耳朵:“有扣子的沒?”

這是康丫的絕活兒,他會一直要下去,要到你不得不用什麼來打發他。我隻好看了下我衣服上所剩無幾的扣子,康丫明白這算是默許,伸手拽走了一顆。同時,他發現沙袋後的哨兵扔下了一個煙頭,足足半根!他在那煙頭剛落地時就打算撿起來了,但扔煙頭的很不給麵子,在他手指碰到前就一腳踩滅了。

我不吸煙,沒有康丫的那種欲求,所以我看著。一個軍裝工整補給齊全的編製內士兵和一個無兵無槍無彈隻有一顆扣子的潰兵排長,像雕像一樣一挺一躬地對峙著,相當有趣。康丫很快覺得不那麼有趣了,因為哨兵拉了下槍栓,我們清晰地聽到子彈上膛,於是雕像們活了,康丫不屈不撓地撿起了煙頭,並且聰明地轉向了我:“有火的沒?”

我手上就捏著一盒火柴,我猶豫了一下,康丫立刻拿走了它,可那玩意兒的磷麵都快被我玩兒沒了,也快被我的汗手浸透了,根本劃不燃。康丫徒勞地劃幾次後放棄了,扔掉了我的火柴:“你的火柴從來劃不著。——有針線的沒?”

我立刻撿起了火柴,有點兒像瘸子撿回自己的拐杖。我們早已不會為不被理解而憤怒了,所以我平實地回答他:“郝獸醫有。”

“獸醫死哪兒啦?”

我悻悻地打擊他:“在問有吃的沒。”

康丫對這種打擊基本是免疫的,他提議:“一起去?”

反正今晨的逡巡除了個並無興趣的煙頭之外,並無其他發現,那就一起去。

我和康丫回身,進入收容站的大門,或者更該說被封閉的這整條陋巷的巷口。巷子很深,凋零破敗又盛裝我們這些凋零破敗,散落於巷子任何角落、任何院落、危牆之下甚至危牆之上、紮堆或者不紮堆的潰兵。我和康丫穿過他們,我拖著我的整條左腿,走得恰似一名剛去過勢的太監。

潰軍不如寇,流兵即為賊。無衣無食,則立刻陷進求衣求食的怪圈。全軍盡墨四周後,我和許許多多跟我一樣的我們,流落到這座滇邊小鎮。慣例是把我們這樣的潰兵交給地方,慣例又是地方把我們這樣的流兵交給老天爺,所以我們求衣求食時也隻能眼巴巴地望穿老天爺。

我們所經過的大部分人兩眼漠然且茫然,把自己的傷肢架得橫斷整條巷子,用所有的生氣給別人製造最後一點兒麻煩,在被人碰到時再呼痛和叫囂——相比之下我的死樣活氣都可算生機盎然。少數是紮堆的,在虛無中振作起一種全無方向的努力。不辣便是這樣的一位。

一攤人踞坐於巷子中心的路上,完全堵塞了交通。用“攤”來計算,是因為他們大多數坐都沒得坐相。他們的激憤通常始於口水也終於口水,一口濃鬱湘南腔的不辣是其中最大的一泡口水。他油滑時亦顯得激憤,激憤時亦帶著油滑,他渾渾噩噩但永遠帶種純真的憤怒,他還有種來自鄉野的原始的生命力,憑這個,雖然隻是區區一個上等兵,他卻時常在一群聽天由命的兵油子裏占到先機。

“……肚子餓了要跟我們喊,我們餓了跟哪個喊?老天爺?”那家夥對著巷子之上的蒼穹莊嚴緩慢地比出一個蔑視的手勢,“扯卵蛋。他聽不到,要是聽得到看得到,剛剛這一下我就被雷劈死了。”他揭開了他的謎底,“要跟聽得見的喊。”

我被擋住了,覺得有必要幹預一下:“不辣?”

不辣回頭,看著我用手指在頸下劃過,這舉動提醒的意思遠多過警告,一攤人因此安靜下來,但安靜中來自我腹中的一聲低鳴把所有提醒和警告全部出賣了。

不辣油滑上臉,開始涎笑:“軍官老爺也沒得呷!跟他們喊有條卵用!要跟有呷的喊!跟縣太爺喊!”

“隨便。”我哼唧著,低著頭從人群中剛騰出的過道中擠過。我身後的康丫在向不辣索要針線:“有針線的沒?”

不辣拔給他一根頭發。

我和康丫進入了我們的地盤,一個比較開闊的天井,在這陋巷中它算一片不小的甚至是最大的空地,在這裏紮堆和展覽傷口的人遠不如外邊的多,因為無所事事和憤怒都要求起碼的觀眾。這裏孤魂野鬼般遊蕩的人大部分與我沒有直接關係,有關係的隻是聚集在一堆廢材和垃圾旁邊的郝獸醫、豆餅、要麻、蛇屁股幾個。我和康丫本該徑直走向他們,但天井進口的迷龍則是我和康丫這兩名尉官不得不正視的一個存在。

白山黑水之人迷龍,上等兵,他有一張竹躺椅,順便守候著他身後的倉庫和一個“童叟無欺,概不賒欠”的牌子。他正和他的親信羊蛋子在躺椅邊的一張小凳上擲骰子賭博。賭注很好笑,誰輸了誰就被對方在屁股上踢一記。迷龍占盡便宜,十有七八是他贏,而羊蛋子就算贏了也隻敢輕輕來一下,迷龍則不怎麼喜歡節省自己的力氣。從外表無法看出迷龍隻是個上等兵,因為這貨穿了件並不合體的校官服,為圖涼快又撕去了袖子,下身是條輕紗紡綢褲子,加上裸露的虯結的肌肉,看起來像個剛幹了一大票的土匪暴發戶。他贏舒服了就給自己扇兩扇子,順便吃一片羊蛋子早給他切好的西瓜。少尉李烏拉在旁邊怯怯欲言,但總被迷龍例無虛發地向後一肘子捅回。

對同樣身為軍官的我來說,這場麵叫人氣結,但顯然有更多事更值得人氣結,於是我拖著腿徑直瘸向屬於我的那群。

上天有饑饉,我們有教育。我受過教育。不是吹牛,不辣那樣咋呼隻能分到一顆鐵花生米,我們這些有教育又有軍紀的,則成立了覓食小組,一群人覓食好過一個人覓食,反過來說,一群人挨餓總好過一個人挨餓。日軍把我們打散了,食物把我們重新聚合在一起。我是這個組的副組長,他們是我的組員。

郝獸醫在為蛇屁股檢查他胳膊上的一塊潰爛,他是望聞問切加摸心髒看舌頭,主觀加客觀地亂用,可以說他用盡一切在無器械情況下能用的診療手段,但沒有任何治療手段。老頭子五十六歲,或者說,才五十六歲,就被我們不客氣地稱為“老頭子”和“老不死”。他是我們中唯一的醫生,沒人知道他算醫官還是算醫兵。做老百姓時匆匆趕往戰場救助傷兵,然後被傷兵裹挾進潰軍大潮,套件軍裝,便成軍醫。他的醫術很怪,三分之一中醫加三分之一西醫,加三分之一久病成醫。他從沒治好過任何人,所以我們叫他獸醫。

蛇屁股及旁邊在等待的兩位候診者也隻是在打發時間。他們希望得到治療的心願是虔誠的,但對眼前這位醫生他們是不信的。

蛇屁股後腰上橫挎著把菜刀,脖子上掛了根繩子,繩子上串著蛇牙,牙的主人早進他肚子啦,而這玩意兒被他當驅邪之物留了下來。廣東佬蛇屁股為人所知的事情隻有三件:一、他打過淞滬之戰,老兵;二、附近能找到的蛇已經被他吃光了;三、他把菜刀放在身上,因為他愛做飯,因為放別地兒就會被摸走,因為沒飯可做的時候菜刀可用於自衛。

豆餅瞪著眼睛被幾個人圍在中間,他在做實驗小白鼠。他從要麻手上的一把草中擇出一些,一根根嚼,千萬別以為他無聊,他真指望那能充饑,隻是從表情上看,他也在懷疑人能把這當成食物。這是個十九歲的河南佬,五年前他下地割麥子,被某連長征作馬弁,開始生平第一次遠足,至今沒能結束。他所到的任何地方都是從沒到過的地方。

要麻在觀察,表情隨著豆餅表情的變幻而變幻。盡管他仍堅挺著給豆餅以鼓勵的表情,但如果不是那兩位旁觀者抱著一種“反正不是我吃”的心態,仍在給他手上加入新的草本植物,他可能早已中斷了這項研究。川兵要麻和湘軍不辣是磕頭換帖的弟兄,但要麻遠比不辣來得謹慎,所以不辣在外邊叫囂而他在這裏吃草,所以不是他吃而是豆餅吃,所以他是下士而不辣是上等兵。

我屁股後的康丫開始他的又一輪索取:“有火的沒?”

他問的是郝獸醫,郝獸醫掏出一個布包,裏邊妥帖地放著幹燥的火柴和其他什物。康丫有了火,叼上了煙屁股,開始在身上摸索從我衣服上拽走的扣子。康丫是這個山西佬的真名,我們熱愛這個名字,因為它比綽號更難聽。算命的說他若叫男兒名會活不過三十歲,但換了名後康丫堅信自己活不過二十五歲,他今年二十五歲。他這回問對了人,郝獸醫治不了人,可總在收集別人也許用得上的什物。

康丫執著地繼續著他二十五歲人生的沒完沒了:“有針線的沒?”

郝獸醫收好一個包,打開另一個包。這包裏是針頭線尾,甚至被老頭兒細心地分了好幾種型號和顏色。康丫屬於那種沒得給不會生氣,有得給不會言謝的主。我搡開了他的屁股,打算擠在郝獸醫和蛇屁股中間坐下。

迷龍在鬼叫:“我整死你!”他那邊發生了一件小事:迷龍終於不耐煩李烏拉的磨嘰,在一聲暴罵中轉過身來,用肘彎夾住了李烏拉的脖子,在他後腦上狠捶了兩下,並且還沒忘了對羊蛋子下一步行動的分派:“啥玩意兒嘛?蒼蠅?——不玩了,你去搬貨。”

羊蛋子屁都沒得一個就去了,迷龍對他的統禦力是拳頭上的也是物質上的。迷龍放開了手,李烏拉直挺挺地躺下。迷龍回到自己的躺椅上,李烏拉扶著牆蹣跚出去。

這隻是小事,我繼續坐實我的屁股,而郝獸醫幫康丫找到了他要的針線。

我們盡量不看迷龍,但我們又沒法不看迷龍。東北佬迷龍和東北佬李烏拉是有宿怨的,好像是李烏拉做排長時虐待過上等兵迷龍,後來又把整個東北排斷送在日本人手裏。現在迷龍今昔對比,他是此地三朝元老、黑市老大、賭棍、惡霸,有拳頭和罐頭、概不賒欠的衣服和食物。尉官和校官們很想恢複尊嚴,可如果他說校尉服可換罐頭,我們立成赤身裸體,那隻好免談尊嚴。好吧,反正迷龍也當我們不存在了,我們確定他不會再起來揍誰時,也就不再關心他了,我們已經沒有什麼可以跟他換的東西。

康丫脫了衣服光著上身,但穿針引線的本事欠奉,他開始跟我磨嘰:“幫我縫吧?”

“縫你那嘴。”我說。

但是自有人幫他縫。郝獸醫把衣服拿了過去,熟練地穿上了線開始縫扣子。

“今天吃什麼?”我向著我們中間最有數的人發問。郝獸醫從針線活上抬起眼。“副組長是你。你不知道我會知道?”老頭子反問我,然後忍無可忍,發他並不嚇人的老威,“你們別玩兒豆餅啦!真當牲口吃的東西人就能吃啊?”

要麻嗬嗬地樂說:“試試嘛,他不是沒事嘛。”豆餅忙不迭地點頭:“沒事,沒事。”但要麻幾個總算拍著豆餅,讓他吐出那些已經嚼爛了的草本纖維。

我不關心這些,盡管我在東張西望,但其實我什麼都不關心,我隻關心在我這副組長不承擔太多的情況下我們能有吃的。“組長呢?問組長吃啥。”我問。

蛇屁股指了一個從我的角度不好看到的角落:“唔講了,個無冇用的想煲木頭湯給我們吃。”

我轉過頭看到了我們的組長阿譯,他在那個角落裏澆他養的一棵花樹。在這樣的境況中那樣細微地澆一棵花樹近乎有病,但阿譯就在做這件事。阿譯,我們中間軍裝最整潔的一個,如果我是落落寡合,他則幹脆是自閉。他澆著那棵花樹,甚至看著一隻像他一樣和這片灰頭土臉格格不入的蝴蝶,似乎那是他全部的世界。憂傷在他身上並不讓人同情,因為他的憂傷讓人覺得抑鬱——他看起來與這世界格格不入,這種格格不入並非說他是一種簡單的娘娘腔,而是一種更致命的永遠無法投入,卻又永遠飛蛾撲火般的投入。少校阿譯,來自錦繡的江南之地,三青團員,某軍官特訓團成員。別被名牌嚇到,他是這兒唯一的校官沒錯,可也是這裏唯一連戰場都沒上過的青瓜蛋子。聽著遠遠的炮聲,一路從老家退到這裏。現在他信奉和恪守的那些都已經碎散了,他試圖用他並不存在的能力和個人魅力讓我們重建信仰。

康丫的問話結束了我悻悻的張望——“有吃的沒?”

破舊的軍車從收容站外拖泥帶水地駛過,喇叭聲在做著鼓舞士氣的宣讀。禪達因為充斥了太多潰兵而正在成為一座混亂的軍事化城鎮。

“……倭軍之三十三師團使用迂回穿插之戰術,以兩聯隊兵力攻占拚牆河南北,而我遠征之軍以寡擊眾,披肝瀝膽,做浴血之戰,解救同盟之英吉利軍七千餘眾,奪回記者教士五百餘眾……”

它所說是四二年四月中的仁安羌之戰,第一次滇緬戰役中難得的勝仗,但這與我們這些收容站裏的棄兵有什麼相幹呢?

阿譯終於開始履行他一個組長的職責,他唰唰地在一塊木牌上寫字,但用身子把寫的字擋了;他寫完了我們也看不見,因為他把木牌反著放了。

我們拉了個開小會的架勢,看著。我們很不耐煩,大多數人臉上帶著“我真是太給你麵子了”的表情,這讓阿譯緊張。他喉頭嚅動,眼神有些發散,他求助地看我,而我在眼觀鼻,鼻觀心。

杜絕熱情和永不言信,是我這種人為落拓人生掘就的散兵坑。可阿譯沒打過仗,隻會把自己扔在射界之內,永遠神經質的緊張。生活沒給他好事,他閉上了眼,偏還說一片光明,因此他的命運非常清晰,就是永遠麵對我們的否定。

在否定麵前阿譯幾乎連控製語音高低的能力都要欠奉,經常在假聲中帶出一個失控的尖聲,他邊說話邊用寫字的那塊白灰在地上做無意義的劃拉。連他自己都在摧毀自己的自信。“我軍即將大捷!這是肯定的!我在上邊的朋友告訴我……”他說。

康丫連撓癢帶哼哼:“誰在上邊有朋友?”

蛇屁股很高興地接話茬兒:“上邊,上邊。天上。死的。”

哈欠來自要麻,幾乎看得見喉管,這樣誇張的哈欠要表示的絕不是睡意。

阿譯,不可否認,他有時很堅強:“……中華鐵軍、美利堅之盟友、英吉利之盟友……”

蛇屁股開始表演啞劇,撲捉一隻盤旋在豆餅頭上的並不存在的蒼蠅,並且在下手時打得豆餅發出一聲慘叫。郝獸醫拉蛇屁股坐下,那不是為了阿譯,是因為蛇屁股下手太重。

要麻警告蛇屁股:“你不要欺負他。”

蛇屁股反擊,但有點兒孱,因為惹要麻,通常都會撲上要麻和今天並不在場的不辣:“隻準你欺負他?”

阿譯仍然在堅持著:“……鐵流……彙成了這個鐵流……這個鐵流……我肯定這個鐵流……”他已經徹底亂了,而最大的打擊來自迷龍打天井那邊吼過來的一嗓子:“肯定個腚!你打的呀?”

迷龍仍在閉眼納涼,你光看還真不相信是他喊的。康丫無所謂地在試穿終於有了一顆扣子的衣服,盡管那顆釘在胸前的扣子讓他仍敞露著肚臍,軍裝穿作了短披風。阿譯慍怒而又羞慚,但是明擺的事,他惹不起迷龍。我狠命地玩兒著自己的手指頭,覺得與我無關,直到郝獸醫輕輕推我。他抱怨道:“你是副組長啊。”

也是。我玩著手指頭,似乎是自言自語地說:“直說吃什麼好不好啊?”

阿譯猛省了,用一種過於猛烈的動作把身後的木牌給端起來正放了,然後直麵一眾愕然的人們。他現在像個功臣。

木牌上用精致的工筆書寫著:白菜豬肉燉粉條。

識字的人,諸如我和郝獸醫,已經快窒息了。

半識字的人,諸如康丫隻挑自己認得的字念誦:“白——肉——米。”

不識字的人,諸如要麻豆餅蛇屁股,還沒有反應,沒有我們那種從大腦直擊胃腔,再從胃腔倒卷回口腔,整得滿嘴生津喉頭抽搐的生理反應。

阿譯開始擴大攻勢,用他的白灰在每一個要素下畫著道兒:“白菜——豬肉——燉粉條!今天我們吃這個!——白菜豬肉燉粉條!”

我們怔著,我們愣著,我們被那個一向最沒說服力的家夥衝擊倒了。

阿譯擴大著他難得的戰果:“昨天我們吃白水煮菜葉,前天我們吃鹽水煮南瓜——但是今天我們吃這個,有肉!有油!有粉條子!因為我們打了大勝仗!因為勝利在望!因為希望就在眼前!因為我們有了……”

他錯了,錯在又說空話,在這方麵沒文化的人一向比文化人要反應快。

康丫用了壓倒他的音量的音量喊:“我有鹽!”

阿譯在激昂中被嗆了一下:“……啊?”

“我弄醬油!”蛇屁股踴躍地賣弄著他的廣東腔。

要麻大方地舉起了整隻手臂:“我找白菜!”

阿譯竭力在咳嗽中恢複著:“……等等……”

但要麻是那麼的仗義,熱烈地捅著被他欺負過的豆餅,以至於豆餅都開始發聲:“我找劈柴。”

現在連我都在茫然四顧我們的組員,這事因為阿譯拖遝的語言方式正在成為一個坑。這事有點兒太不成話了,雖然我們慣常把事情做得太不成話。

我試著小心翼翼拿出我的官威:“噯,我說……”

但周圍都在回旋爆炸著“我整鍋!”“我來搭灶台!”的呼聲,哪個都比我響亮多啦。

阿譯呻吟道:“你們能不能聽我說……”

誰要聽他說呀?

“我找碗筷!”“我……我管蔥!蒜!大料!”

阿譯現在很茫然和失落,他已經沉默,可憐巴巴地看著我和郝獸醫,這一群中兩個他認為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我便看郝獸醫,唯一一個我覺得在人品上還可資信任的人:“獸醫你年紀大,說句公道話……”

郝獸醫瞪著我看了一會兒,慢慢舉起一隻手:“……我有油。”他對著我訝然的神情,老臉有些赧紅,“我有油。我真的有油。……沒辦法。我那兒老多傷員。真沒辦法。”

我隻好回身看著阿譯,現在我們發現彼此都不值得信任了,但我的反應快過他,我在他手伸出一半時已經喊將出來:“粉條子!我粉條子!”

阿譯很失敗,臉憋得通紅。現實上損失,大義上找回,是他的人生習慣:“我再說一次,我們得吃白菜豬肉燉粉條,我肯定地說,是因為打了大勝仗,是因為曙光在望,是我們所有袍澤弟兄的光,不是我一個人的光,是因為……”

要麻深諳讓生米煮成熟飯的真理,招呼著:“走啦!我大料啊!”他跳起來,並順便推搡著又在欺負又在照料的豆餅,“抓緊了,劈柴啊!”

每個人嘀咕或者不嘀咕著所包下來的那個微不足道的份額,頓作鳥獸散。郝獸醫看見我頗為費勁地起身,拉了我一把:“上我那兒,看看你那腿。”

我嚴重懷疑他隻是給自己找個老腿邁得下的台階,老頭子都沒臉去看阿譯,忙掉身走開。我跟著,眼角的側光裏掃見阿譯守著他的木牌,守著一個在瞬間便變了質的夢幻。

小上海佬還在那兒念叨:“……因為二十五年前,今天,我出生了。我今天二十五……”

沒人聽,那嘀咕就我聽見了。我從他身邊拖過時拍了拍他,拍出他滿腹委屈和痛苦的根源,他悲苦甚至悲憤地抱怨:“豬肉,真的不好弄啊。”

關我什麼事呢?我拖著腿跟上郝獸醫。別樹太高的理想,那叫給自己挖坑。今天阿譯提出了不切實際的白菜豬肉燉粉條,立刻摔進坑裏,還大頭朝下——可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阿譯隻好守著他的木牌發呆——那是命中注定。

郝獸醫的醫院很破,是連在破屋子外的一個草棚。破桌子上有些次九流的江湖郎中看了也要拂袖而去的簡陋醫療工具,有張架在兩條長凳上的竹床,算是手術台,這是此地作為醫院的僅有的特質。破屋沒有門,可以看到除了地上鋪的稻草之外空無一物,但是躺著昏睡的人——那便算住院部吧?

“脫了。”地方很破爛,可聲音很權威,也是,總得維護。

我脫了,讓褲子掉到腳踝上,露著我一直拖著腿走的原因——裝死時被日軍捅過的大腿早已潰爛,草草纏上的繃帶上不再有血,是膿黃和透明的體液。

郝獸醫並未急於檢查,而是找了根笤帚進他的住院部。裏邊很快傳來抽人聲和郝獸醫喝畜牲一樣的嗬斥,以及呻吟和“王八操的郝獸醫”這類有氣無力的罵聲。

一會兒郝獸醫疲倦地出來,放下他的笤帚開始洗手——他倒是盡量注意一個醫生應有的細節,哪怕那僅僅能保持一種尊重。

我和我搭在腳踝上的褲子等待著:“你就讓他們睡不好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