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獸醫開始忙活我的藥:“有幾個。睡著啦也就翹辮子啦。”
“老爺爺您別煩啦,人家想翹。”
“人家犯糊塗。清醒的誰想死?煩啦你想死?拉張半死不活的臉,可全世界人死光你也不想死。”
“您瞅著我這條腿能撐到全世界人死光?”
郝獸醫不愛鬥嘴,他開始檢查我的傷勢。他臉上有種醫生獨有的司空見慣的木然,我臉上有種絕症患者獨有的木然。
我的救星做了審判:“都爛完了。再不手術就要高位截肢了。”
我在一瞬間打量了那張竹床上的血跡和地上的血跡。床邊有個桶,你最好不要想它盛過什麼;郝獸醫的工具中有鋸子,你最好不要想它用來做過什麼。所有的血跡斑斑都褪了色,它們不像人身上流出來的。
“手術是什麼?”
“手術就是高位截肢。”
我們平靜地聊這條腿,像在聊做白菜豬肉燉粉條可能用到的劈柴。
“你上星期就這麼說的。一字不差。”
“你上星期也這麼答的,一字不差。拖不得也,孟少爺。”
他盡可能地給我換了繃帶,裹的是鬼知道有沒有用的草藥糊糊,舊繃帶扔到了一個水桶裏,洗幹淨了還得用。我想著自己的心事,穿上了褲子,係著褲帶往外走,我不喜歡這兒。
郝獸醫把我叫住:“煩啦,你有錢嗎?沒錢,有能換東西的東西嗎?”
我奇怪地瞧了瞧他,一副“老子一條腿由你造,還敢要錢”的表情:“你要錢?”
郝獸醫搖頭:“東城市場的祁麻子有黑市藥,你跟他換點兒磺胺,多少能拖拖。我要有東西早就跟他換了,我這裏好幾個傷員也缺磺胺。”
那就得了,我轉開頭,說:“我什麼也沒有。”
郝獸醫“嗯哪”了聲,隻管繼續忙他的,到我都出了棚卻冷不丁來了一句:“阿譯還有隻表。”
我就樂了:“他爹留給他的。他爹在日占區做順民,去上班,被日本人當靶子來著。卡——踏——啪——勾。”
我彈了下自己的額頭,那表示日製六點五毫米子彈在人頭上找到的進口。阿譯他爹從腳踏車上飛跌而下,那發日本子彈在他後腦上找到了出口。我拍了下自己的後腦,嘲笑著:“沒招誰,沒惹誰,就是有個日本兵想試試剛擦完的槍。”
郝獸醫蹲在那兒洗繃帶,悶悶地哼道:“嗯哪。”
“嗯哪嗯哪。”我陪他哼著。你能怎麼回應呢?
我離開時與一個年輕的少校錯肩而過,他的精氣神和那滿身征塵一看就不屬於這裏的,他走向郝獸醫,但是那關我什麼事呢?
我由天井深處出來,天井現在很空,所以我立馬就瞧見了阿譯和迷龍。
打扇子的羊蛋子不知道幹啥去了,迷龍現在獨個兒攤在那兒,他無疑注意到了很想接近他的阿譯,隻是他裝沒看見以便擴大後者的難堪。
阿譯以迷龍為圓心在晃蕩,“白菜豬肉燉粉條”的牌子仍在那兒架著,把它變成現實還有一段距離,而阿譯手上拿著郝獸醫剛提到過的那塊表。他像試圖接近大灰狼的小白兔。
我拖過去時把阿譯的圓周運動打亂了,他立刻友好地看著我,這種友好是為了表示他與我有關聯而與迷龍這種人渣絕無關聯,因此他顯得有點兒做作。我並不是太介意,因為我無法不看著他手上的那塊表,那是我的左腿。
我們都需要被人關注,而阿譯搶先向我表示了並不關心的關注:“腿沒事吧,煩啦?”
我體味著那種並不關心的關注,回報並不關心的關注:“沒事。豬肉好弄吧,阿譯?”
阿譯立刻被我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打擊給弄得黯然失色:“不好弄。你有辦法?”
我反應迅猛地頂回去:“沒辦法!那幫人渣欺負你的!你就說弄不到!他們太不厚道!”
阿譯輕輕歎了口氣,注意到我的目光從未稍離過他的表,便把拿表的手縮回到袖子裏。我將目光岔開了那裏,但我仍想著那裏:“郝獸醫讓我去換點兒磺胺,我不知道拿什麼去換。”
“喔。真不好辦。”
因為我倆都罔視對方的痛苦,所以我倆都選擇難堪的沉默。我想打暈他把表搶過來,可我們都是軍官,是有為青年,還算是朋友,似乎昨天還很有知識和抱負。可我隻想著我的腿,而阿譯隻想證明自己,他的自尊已經成為愚蠢。
我立於禪達的西門市集,拿火柴劃著髒汙的軍裝,火柴梗和著硫黃磷硝從我身上紛落於地上。我看著對街那個賣紅苕粉條的案台。
大部分案台是空的,來往的人也很少。市場很蕭條。禪達並不大,其實第一批潰兵擁入才半個月,禪達就被我們吃空了,吃空了存糧也吃空了熱情,禪達隻好置之不理,而我們成為禪達的惡癰。
我看著案台,那上邊蕭瑟到僅有一捆粉條,我就看著那捆粉條。從全連陣亡唯我獨存,我就不斷告訴自己,孟煩了,你是聰明人,你能活下來,多用腦子總能活下來。你要現實,現實即不再妄想。我是能活下來的。
我拖過去,實施我蓄謀已久的行動,我理直氣壯到人們以為我是收地皮稅的,理直氣壯到似乎我剛在案板上摔了幾個本地的硬通貨“半開”。
這樣明目張膽的搶劫讓攤主過幾秒鍾後才猛省地大喊出來:“搶東西啦!”
我管他呢。我甚至沒有加快步子,在禪達的青石路麵上拖著走。要加快我也快不來。
“當兵的又搶東西啦!”他們在我身後吵吵著,很快這個吵吵聲就到了我身前,我被推得撞在街牆上。
“光天化日啊!”“揍他媽的!”吵吵聲在我身前喧囂,“你這兵當的,去做日本兵啊!”指責伴著拳頭揮起。
我穩住身子,對著拳頭昂起頭。我的褲子本不牢靠,所以我一拉之下,它直接落到腳踝,伴隨幾個看熱鬧女眷的驚叫。
“我是一個軍官!一個中尉副連長!一個全連和日本鬼子拚得玉石俱焚的中尉副連長!”
這是有效的,揮起的拳頭放下了,捉拿我的人在第一時間被我喝得犯了愣怔。
我開始口若懸河慷慨激昂地實行我的計劃:“你們在圍攻一個軍人!不光是軍人!還是一個愛國軍人!不光是愛國軍人,還是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不光是和日本鬼子打仗的愛國軍人,還是和日本鬼子打仗以致重傷的愛國軍人!”
他們呆呆地傻傻地看著我,他們很好哄,比豆餅還好哄。我注意到其中有個無疑還是女孩兒的女人很漂亮,很潔淨的一種漂亮,我把目光繞開了她——那關我什麼事呢?
沉默。不能沉默。需要叫囂的時候不能沉默。孟煩了你得活。
“我的連隊!身先士卒!前仆後繼!拚光了日本鬼子的整個小隊!我親手——親手把燃燒瓶摔在鬼子的坦克上!看著它爆炸!”
盡管現實是我天衣無縫地扔掉了燃燒瓶,趴在坦克下裝死,但是我的聽眾很懾服。我對著一群單純而敬佩的眼睛。
“你們知道什麼是坦克嗎?鋼鐵的!刀砍上去就斷了,子彈打上去彈回來!跟這房子一樣高!我掐著鬼子小隊長的脖子,拿手榴彈給他腦袋開了瓢!小鬼子拿刺刀從背後捅了我!看這傷!——我不行了!隻是想死前吃口飽飯!”
我肘彎裏夾著日軍小隊長的脖子,拿德國長柄手榴彈敲他的腦袋,一個膽怯的日本兵從後邊拿刀捅我——這當然是臆想,是我自己都要嘲笑的臆想,但是我的聽眾已經不僅僅是敬佩,而是敬畏了,他們發出一種哄哄的和嗡嗡的聲音。
我非常清楚此戰宜速決,不能給人反應時間。我迅速拉上了我的褲子,在一幹人等啞口無言時,沿著青石路麵迅速走開——當然,我挾著那捆粉條。
粉條被攤主溫和而堅決地從我腋窩裏奪走了,我臉上泛出受驚而失望的古怪表情。攤主也是一個同樣的古怪表情:“對不住老弟。我一家等吃飯。”
我沒回頭,腋下空空地離開,帶著受驚和失望的表情,後來慢慢變成苦笑。禪達也在鬧饑荒,日子越來越難,感動人容易,找食很難。
圍觀者默然無聲地帶著羞愧散去。那關我什麼事呢?我不可能吃他們的羞愧,拿他們的內疚當藥抹在腿上。
我沿著禪達的巷子走,我走這裏是因為這裏路窄,我可以扶著牆。同一伎倆不能在一地耍兩次。我得從西城市場轉戰東城市場。我拖著我的腿,腿越來越重了,以前出於自尊我還盡量讓自己顯得不那麼瘸,但現在已經瘸得不像話了——我支撐不住了。
禪達人從我身前跑來,向我身後的禪達人報信:“當兵的把縣衙門給搶啦!”嘴快的家夥盡量不看我。那一定是不辣們幹的,但是關我什麼事呢?我喘氣,眼前發黑,地麵離我越來越近。
我睜開眼,這毫無疑問是個女人的房間,不管日子過得怎樣,女人總喜歡在屋裏弄些小零碎的,這也毫無疑問是個女孩兒的房間,因為它盡管貧窮,卻有種清幽寂寞的味道。屋裏最精致的東西是一個相框,相框裏是一個穿著中尉服裝的年輕軍官,你不好說他有什麼特點,因為我們照相時都恪守著那種刻板而炫耀的姿勢,他甚至有點兒像我的過去,除了風華正茂你在這種相片上幾乎找不到更多內容。
我開始觀察在我大腿邊忙碌的那個女孩兒,她是我在脫了褲子慷慨激昂時有意將目光錯過的那位女孩兒,她年輕到了“小”的程度,你甚至會覺得這樣一個女孩兒是不會長大和變老的。她用布卷蘸了酒精,小心地在拭擦我的傷口周圍,她根本沒勇氣讓酒精觸及我的傷口。我注意到我是躺在她的床上的,我的褲子又被脫掉了。
我終於沒耐心忍受那種小心時便發聲提示:“省點兒心思吧。碰到傷口也不會痛。”
她“啊”了一聲,受驚到把瓶裏的酒精一點兒沒浪費地倒在我的傷口上了,這讓她慌了神,然後開始很狼狽,又怕弄痛了我又想拭擦掉酒精。
“好涼快。”我說。
她驚咋——她像小動物一樣好驚咋:“痛死你啦,痛死你啦。”
我安慰——安慰得近乎炫耀:“傷口沒知覺了。要痛就是從裏邊炸,像爆炸。”
她手忙腳亂時大概是不怎麼聽人說話的:“我是笨蛋螃蟹八隻腳,沒一隻長對地方的。我哥講的。”
她說話帶很重的川音,但實在是比要麻好聽得多了。我隻好在我的傷口上重拍了一記,拍得我自己都有點兒變色了,可她又驚叫了一聲,於是我覺得沒什麼大不了啦,我吹噓著:“痛不怕。我就當它是長日本鬼子身上的。”
她開始讚歎:“你真厲害。我給我哥包傷,碰一下他就罵。他要有你厲害日本人早打跑了,我們回四川啦。等他回來我就跟他講。”
她提到另一個男人時,我想起自己是如此的衣冠不整,我抓過被脫在一邊的褲子蓋在腿上,一邊掙紮著想下床。
“你做啥?”
“找你哥哥。謝謝他扶我進屋。”
“我抱你進來的。”
我看了看她,她絕對不是孔武有力的那種人,實際上她小巧得讓我站在她麵前也覺得自己有點兒魁梧。我撓著自己的頭,很覺得下不來台,說:“不用費勁的……其實我躺躺就爬起來啦。”
“你沒好重的。”
那真是加倍的沒麵子,沒麵子到我決定放棄這個話題。我趕緊包紮自己還裸著的傷口,好在這樣一個沒輕重的家夥麵前至少穿上褲子。她也湊上來幫手,她的幫手很笨,笨到有點兒莽撞,並且在照我的葫蘆畫她的瓢時,還不時發出“原來是這樣包啊”“你真聰明”諸如此類的讚歎。
我努力再岔開話題:“你四川人跑到滇邊來做什麼?”
“沒哪個要來啊。跟我哥亂跑。爸爸媽媽走得早,家鄉沒人了,我就跟川軍團走,我哥到個地方,就在駐地外找地方給我安家。他也是中尉,他連長去年死了,他是正連長。他管好多人。”
我管她夾七纏八地說什麼呢,我更關心趕緊把傷口包好,以便穿上我的褲子。她是個年輕得讓你很想靠近,卻又想躲著的女人,我不喜歡和這樣一個人靠得太近,還要一邊很沒麵子地沒穿褲子。
“年初我哥打仗去了。他們師有人回來了,可我沒看到川軍團的人。”
我盡快地把傷口對付好,哪怕有點兒馬虎,我盡可能逃避開往下的話題。
“能不能幫我個忙?”
我停下,手懸在繃帶的最後一個結口上。我知道她想做什麼。我不想幫她的忙。但是我抬起頭,和我的一臉陽光:“我是一定要謝謝你的。我當然幫你的忙。”
她急促地,飽含機心地提出她的要求,那是幼稚的機心:“我等了一年多了。等我哥哥。你能不能幫我找到他?你也是中尉,也管好多人。”
“當然可以。”
“那我能幫你做什麼?”
我愣了一下:“……啥?”
那家夥一臉小孩兒家要和別人拉鉤言誓的表情,並且說出這樣世故的宣言:“現在我們都很窮,不能幫人白做事的。給我了,你就沒有了。要換的。”
我隻好苦笑:“這麼有道理的話……大人告訴你的?”
她沒答理我的奚落:“所以,要用換的。”
我很難忍我的刻薄,那玩意兒總像癤子一樣冒頭:“換什麼?你有什麼?比如說……磺胺?”
她立刻開始翻箱倒櫃,對著翻出來的幾個藥瓶有點兒不知所措:“什麼是磺胺?”
我看了下那幾個藥瓶就開始嘲笑自己剛起的妄念了:“這倒能治感冒……可我要的是磺胺,強效消炎藥。”
“藥鋪子沒好遠,我去看有沒有。”
她真是快讓我受不了啦,我說:“不用看啦——”但我停住了,因為她開始去翻她放在櫃子裏的罐子,她從那裏邊掏出少量的錢,顯然是準備為我買藥。罐子裏應該還有更多的內容。於是我收聲。
她以為我有些失落,安慰我說:“沒關係。沒好遠的。”
我低著頭,看著自己包得狗撓一樣的傷:“嗯,那就麻煩了。”
她已經毫不耽擱地打算出去了,生活對她來說是另一種節奏和顏色的。“沒藥我就拿那個跟你換。”她指給我看放在桌上的一捆紅苕粉,帶著點兒慚愧,“我隻有那個了。”
我看了一眼就不再看它。“我就算用爬的也幫你找。”我低了頭,不想再看因此而泛出的滿意笑容,我看著那雙輕快地在我視野裏挪動的腳踝。當門簾掀動時我又忍不住抬頭,問:“怎麼稱呼?”
我正看見一個一半在門簾之外的笑容——我想殺了自己。
“小醉,小醉姓陳。”
“最好的最?”
小醉有些惱火:“喝醉的醉!”她顯然不滿意這樣的名字,但那都淹沒在放下的門簾之外了,我聽著她遠去,呆呆看著自己的傷口。
哪家藥鋪的櫃台上都不可能有磺胺,它們在第一時間就被傷兵搶劫殆盡,那些藥隻會出現在黑市上,伴隨一個她絕不會為我出的價錢。而川軍團早已全軍盡墨,我根本不用爬著去找,要麻就是川軍團僅存的殘渣。
我不再發呆,迅速套上了褲子。我打開櫃子,把罐子裏並不豐盈的“半開”和紙幣倒進自己口袋裏,然後挾起那捆紅苕粉迅速逃離。我走過院子,院子裏竟然有幾隻雞在啄食,在饑饉的禪達,這實在是稀罕物,我想連這個也順它一隻,但發現根本不可能追上它們。我放棄,我出去,做賊要見好就收。我記住了小醉這個名字。可是那有什麼用呢?
我以一個爛腿人能達到的最大速度逃離現場,逃出這條巷子,碎散的粉條落在我的身後。我發誓,我想死。我隻是想能帶著完整的兩條腿去死。
收容站的天井裏,幾個家夥早把灶台搭得了,刨了坑,用了磚頭,還有放煙口。我們已經很久沒有這樣正式了,架了某人弄來的鍋,燒著豆餅弄來的柴,蛇屁股提來了免費的水,燒著不要錢的火。
康丫掏出了一小紙包鹽倒進鍋,郝獸醫拿出一個藥瓶裝的油,倒完之後還在鍋裏涮洗了一下,然後是某人的料,要麻的爛菜葉子。
康丫忍不住抗議道:“要麻,你家白菜鬧分家呀?”
要麻申辯:“團團圓圓的馬上就來!”
好吧,就算是這樣五馬分屍的白菜我們也認了,然後放進我的紅苕粉條。我們瞪著鍋裏又看著大門,我們呼吸著鍋裏的氣味又想留點兒嗅覺。我們都不說話,用一種挖地雷一樣的謹慎對待眼前的這頓飯。
我們的主角阿譯終於進了天井,像是懷了孕一樣捧著肚子。他今天難得不那麼正經了,走近我們的時候繃緊了一張苦臉,但瞎子都聞到了生豬肉的味道。
康丫撲了上去,阿譯強繃著臉上的笑紋,我們從他衣服裏掏出他所懷的鬼胎,整整一條五花豬肉,足有三四斤——在證明自己時他還是很大方的。他繃了臉,打算還來點兒大段的:“這塊肉,三斤四兩六錢,來得不易。我以禦外侮之師的名義,還有勝利的名義,命令賣肉的給打個折,可是……”
管他可是可不是呢,肉到手就成。康丫在吼:“有刀的沒?”
蛇屁股從腰後摸出了他的菜刀,並且毫無爭議地掌廚。他開始在阿譯的告示牌上切肉時,已經被我們簇擁了。阿譯也住了嘴,因為真沒人聽他的。
康丫這鬼頭忽然發現有必要阿諛一下為我們提供豬肉的人:“阿譯真行!”並不真誠的笑也能讓阿譯自發呆的表情上繃出一條生硬的笑紋。我熱烈地擁護,熱烈也是不要錢的——“該說長官阿譯真行!”郝獸醫使盡了一個老頭兒能有的幹勁和熱誠:“阿譯長官真行!”
阿譯尖聲咯咯地笑,他已經繃到頭了,他推著我搡著我,他的惹人厭惡的板正現在煙消雲散,但他無論如何不像一個他希望扮演的少校長官,倒更像一個封閉太久渴望與人親近的小孩兒,他幾乎快要擁抱著我了:“最壞的就是你啦!”
我的腿架不住他老哥的渾鬧,我被推倒在蛇屁股背上,蛇屁股怪叫著跳了起來,他幾乎切掉了自己半個手指頭,大罵:“死撲街!咁笱抵死!冚家鏟!吃塞米噶!傻!”誰管他罵的什麼,反正也聽不懂,我們哈哈大笑,而且蛇屁股很快就停了罵把手指放在嘴裏吮著,以免流失更多的血,那是營養。
“我入夥!我入夥!”有個身影插入了我們,伴隨著落在地上的兩棵大白菜——是真正完整的白菜而不是要麻打菜市或水井邊撿來的殘貨。那家夥是我們的革命家不辣。湖南佬不辣兩天前本著一股大楚興陳勝王的豪情離開了我們,但禪達不是大澤鄉,兩天後他帶著兩棵大白菜和兩排肋巴條回到我們中間。
就不辣臉上放射的光華而言,我們看不出他的不順遂。“白菜有啦!我把衣服當當啦!”他說。
我們瞠目結舌,看著眼前這個赤裸的家夥。他自如到把手掌放到腋窩下,猛夾出一聲放屁似的聲音,說:“當鋪不要,我就睡到櫃台高頭,放個響屁,說當活人!”
要麻對著不辣屁股一腳踢開了他,然後把白菜直接手撕入鍋,蛇屁股在後邊急得用菜刀直比畫:“味道壞啦!”
要麻堅持著說:“不要!我們川湘人就不愛聞鐵腥!”
不辣開始提前騰地兒,放鬆著本來收得很緊的褲帶。不辣怕官,他見過軍官打地方官,所以當了兵。他像條找人勢好仗的狗,他現在再不怕地方官啦,他加倍地害怕軍官。
覓食小組的家夥們全部到齊。我們終於有了齊備的材料可以做飯,這一切無疑是快樂的。
火,在夜色中跳躍於爐膛中。鍋,現在蓋上了蓋,騰著帶肉香的蒸汽。
康丫第無數次欲圖伸手揭蓋,被郝獸醫第無數次拿刀背一記狠敲,老頭子沒威信也有誠信,於是大夥繼續拿著碗和樹枝掰的筷子等待。
康丫等得隻好磨牙:“有種的沒?煩啦打呀!”
我、要麻和不辣在一個無形的警戒圈外和李烏拉對峙,該警戒圈隨鍋為圓形。畏縮的李排長確實對官對兵來說都不是一個討喜的人,身為軍官,墮落到拿個破碗全無尊嚴地等著人家鍋裏的。
康丫,動嘴不動手的主兒,喊得凶卻是連屁股也沒動過:“有家夥的沒?打呀煩啦!”
我被康丫喝得很惱火:“把我名字叫對了!煩了——煩惱了卻!不是煩啦!”家夥是有的,一截劈柴就在手上,但我並不喜歡這種太直接的暴力,隻是用它指了李烏拉的鼻子,“走吧。”
李烏拉,就是那樣,一聲不吭,閃爍地看著你,他的一隻手臂提前做好了擋揍的準備。我不知道什麼讓一個軍官帶上這種齧齒類動物的驚恐,我也不關心。
我又喝了一聲:“走啊!”
李烏拉仍然杵著,他就那樣。我跟他僵持。李烏拉,失了魂落了魄,不知為甚而生,憑本能可為白菜豬肉燉粉條而死,但也沒有死的勇氣。我最好別想我比他好多少——我不想了。
要麻的喝聲是真正比我多了很多慍怒的:“快走!”
不辣將手由內向外扇著:“喔唏!喔唏!”那是湘人趕畜牲才有的姿勢。
李烏拉的反應是伸出他手上的碗。如果說我還顧忌軍官的尊嚴,不辣還顧忌軍官的權威,但要麻可是被徹底惹翻了。那家夥蹦了起來,個子不大的人打架把自己當兵刃,他兩個膝頭一點兒不浪費地撞上了李烏拉的胸腹,李烏拉和他的碗飛到一米開外,碗成了四瓣。要麻落在地上後拉出了個會家子的架勢:“個錘子!你也算個官!”他犯錯了,最好別把人打急了再放狠話。李烏拉被打急了,爬起來便撲將過來,他撲的不是要麻,是那口鍋。要麻被大個子李烏拉撞了一下便直接仰了。李烏拉撲向我們的鍋,而且看起來一定會撲倒那口鍋。
斜刺裏的一下擊中了他,他仆倒在地,幾個兵把這個昏昏沉沉的東北人從我們鍋邊拖開。
阿譯拈著一截劈柴站在那裏,我們呆呆地看著他。你很難相信是他幹的,連他自己都不信。撞了後腦勺的要麻被不辣和豆餅從地上扶起。我看著阿譯,這樣一個互相狠咬的世界讓我很想尖酸和刻薄。
“阿譯!真好樣的!”我啪啪啦啦地鼓掌,然後被熱烈地回應,阿譯擠出一個哭樣的受寵若驚的笑臉,企圖回到原本屬於他的陰影中。這是個未遂的舉動,因為另一個拍巴掌的聲音把我打斷了,那位從暗地裏來的家夥拍得那麼結實,幾乎讓空氣都起了震動。
迷龍,一臉陰晴不定的表情,跨過癱在地上的李烏拉時停了下來,細看了一下那個經常也被他揍的家夥,說:“忒虎了你也。東三省的麵子還讓你整到雲南來丟。”
李烏拉沒有回應,他似乎是連哭的功能也喪失了,而從他身上跨過的迷龍也不再管他,直接侵入了我們的小圈子走向那口鍋。我們幾個下意識退了一步,又開始懊悔退這一步,但我們又不敢上前一步,而迷龍勝似閑庭信步,一邊玩兒著還沒戴習慣的手表,那表是阿譯的。迷龍,打遍收容站無敵手的主。他揍李烏拉,但我們不知道他如何看待我們揍李烏拉,就像要麻揍豆餅,但並不喜歡別人也揍豆餅。
迷龍把頭伸到了鍋上,將整顆腦袋浸入了鍋裏冒出的蒸汽中。他向康丫伸手,康丫愣著,他伸手拽走了康丫手上充作筷子的樹枝。在他堪稱暴戾的眼神下所有人都坐著沒動,然後他伸手打開了至今還沒人打開過的鍋蓋。
我們的心提到了嗓子眼。要麻從我手上搶走了劈柴,試圖再一次衛護我們的食物。大廚蛇屁股幾乎想捂住眼睛。
但是那個死東北佬的表情在蒸汽升騰中變得柔和起來,他閉上眼,深吸,我忽然覺得被蒸汽濡濕了的那張臉屬於一個想家的孩子。他睜開了眼,看著鍋裏,也用樹枝翻騰著鍋裏,又變得怒氣衝天,好像隨時要打折誰。然後他發表了一篇長篇詩作:
“這是他媽豬肉燉粉條嗎?豬肉燉粉條不是這樣做的!好好一鍋子全讓你們死關裏人給禍禍啦!咋不放醬油呢?醬油招你們惹你們啦?你們跟白菜有仇啊?整這麼大鍋子白菜幫子?粉條啊!我的媽耶!沒土豆粉也就得了,煩啦你那整捆子死地瓜粉條全擱進去啦?你個土豆腦袋欠削啊?豬肉呢?豬肉跟醬油叫小日本搶光了?搶回來啊!天爺噯,東北的豬肉燉粉條哪兒是這麼做的?你們整這一鍋子是他媽粉條子白菜湯啊!”
我們瞪著他,我們驚著了,這樣瑣碎的磨嘰居然來自迷龍。我們聰明地選擇了沉默。我們很想告訴迷龍,王八蛋要做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但他這樣的滔滔不絕把我們嚇著了,通常他說不到七個字就已經把人打成半殘了。看起來他很想掀了我們的鍋,如果他這麼做,我們隻好練習從地上撈粉條的能力。
迷龍仍在暴烈地、恨鐵不成鋼地歎著氣:“欠收拾!我多會兒就看出來了!你們都欠收拾!”
他打算收拾我們——從衣袋裏拿出兩個在黑市上也緊俏之極的軍用罐頭,以一種破壞性的姿勢往鍋裏倒著。我們想那裏邊一定裝著別的什麼,但在他開啟之前那罐頭是密封的,從裏邊倒出來的是真真切切的肉。有一件事情是立馬就看出來了,這家夥根本不會做飯,無論是東北還是西南的豬肉燉粉條他都不會做,他隻會往鍋裏倒料,甚至把開罐器都倒進了鍋裏,並且開始大叫:“羊蛋子!再拿點兒那個肉罐頭!醬油!還有豬油!還有刀子!”
羊蛋子不想拿但沒敢少拿,瓶子和罐頭抱了一抱,嘴上銜著刀子。迷龍開始成批量地往鍋裏倒,刀子除了方便他開罐頭和砸瓶頸之外,還可以用來一通攪拌。那家夥一邊攪著,一邊往鍋裏整瓶地倒入醬油,一邊伴以豪壯的宣言:“讓你們知道啥叫正經八百的東北豬肉燉粉條!”
蛇屁股現在已經真的捂住眼了,他從指縫裏看著。據說他是我們中間還保持有味覺的人——至少他自以為是。
羊蛋子提醒迷龍:“罐頭是牛肉的。”迷龍奇快地用刀把捅了他,讓羊蛋子此後一聲不吭地蹲在旁邊捂著腰眼子。
我們呆呆地看著。我們都已經餓到了這種地步,當迷龍一心炮製出他家鄉的豬肉燉粉條時,根本沒人想到他毀壞了這頓來之不易的晚餐,而是想著:他媽的,那麼多的肉。
我們蹲著、坐著、站著,稀裏嘩啦地吸溜著粉條,嚼著罐頭牛肉和豬肉,把嘴上的油擦到手上,再把手上的油舔到嘴裏。有時我們需要從嘴裏拽出整條的菜葉,那直接手撕的玩意兒都進到我們喉管裏了,卻因為吃得太急而未及嚼爛,隻好從喉嚨裏拽出來再做一次反芻。
蛇屁股抗議道:“你說不要鐵鏽?”
要麻用極小的聲音說:“白菜沒問題!就是太鹹!”他是怕迷龍聽到。我們中間吃得最斯文的是迷龍,因為他不像其他人那樣缺食,每吃一小口他便要看一下別人的反應。迷龍仍未絕望,他需要別人對他的豬肉燉粉條做些阿諛。
“還成吧?味兒絕了吧?我逢大節才整這道菜,你們真撈著了。”迷龍近乎阿諛地問,被他問到的不辣猛一瞪眼,開始一個接一個地打嗝。
迷龍便真切地開始苦惱起來:“難侍候,菜整太好了也不成,看都給他吃噎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