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又幹掉了一碗,往嘴裏灌了口水,漱掉快讓口腔麻木的苦鹹。我一邊翻著白眼,一邊看著不辣似乎打算在一個個嗝中噎死。那是給鹹噎著了。迷龍往鍋裏加的鹽分足夠醃製整頭生豬。
我把水遞給不辣,滿以為他會一口灌下,結果那位搖搖頭,他嗓子都鹹變了調,但是堅挺著說出他的真理:“呷水呷勿飽。”被鹹得暈頭轉向的不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給自己碗裏未盡的內容添加新的內容。我也猛省,現時的一口水便意味著少去一口食,我同樣蹣跚地走向那口鍋。
迷龍雖然沒吃到他想象的豬肉燉粉條,但同樣有得意的笑容。
鍋裏的內容絕對是一個正常人無法忍受的,迷龍新添加的太多內容讓鍋裏像發了旱災,醬油則把鍋底都染成了醬色,肉和油和粉條和菜葉抵死糾纏著,根本已經成了爛糊。我給自己盛了一大坨,爭搶是沒有必要的,實際上全部人吃撐著後鍋裏還能剩下很多。我打了個嗝,發現我真的已經吃不下了。我看了看我們這個圈子之外,李烏拉仍在那裏躺著,用一種失魂的表情看著夜空。他在嘀咕什麼我不關心,我也不在意是什麼讓他成了這樣,我隻知道那種表情也經常在我臉上出現。
我回頭看了看迷龍,迷龍在逼迫羊蛋子吃完那碗除了熱量以外大概不會提供任何營養的東西,但我有種他剛才在看我的感覺。關我什麼事呢?我走過去,輕輕踢了李烏拉一腳,把那碗雜糊給了他,他迅速坐起來,在黑暗裏捧著碗,頭幾乎埋進了碗裏,我們聽見一種豬吃食才能發出的急促聲音。
碗再遞回我手上時已經空了。李烏拉,無感激,無憤怒,甚至都沒有我們那樣快被鹹殺的生理反應。
迷龍看著,他的神情又恢複了冷漠和挑釁:“排座,吃了也要吭個氣兒啊?”
李烏拉吭氣了:“東北的豬肉燉粉條不是這麼做的。”
迷龍甩手,把一大截柴棒子飛在李烏拉身上,那響聲讓我們都覺得痛了,但李烏拉沒什麼反應,並且仍是那種氣死人的腔調,他這會兒很像一個死士:“這真不是東北人的豬肉燉粉條。”他起身回他獨處的地方。我們的圈子裏撲通響了一聲,那是跳起來要去追打的要麻被迷龍給一腳勾倒在地上。我們看著那家夥一步步沉入黑暗。
迷龍瘋勁兒已過,又回複了意興索然,這時候他又成了遙遠的、可畏的:“走啦走啦。天下可沒不散的席,好肉都讓畜牲吃啦。”
郝獸醫在第一時間站了起來,走到鍋邊,向大家團團鞠了個躬:“謝謝大家給留一口。謝謝弟兄們嘴下留情。”他給那口鍋蓋上了鍋蓋,提起了那整口鍋。要走人的迷龍奇怪地看著郝獸醫自顧自地走向後院。迷龍並不了解我們的章程,所以他有點兒想打抱不平的憤憎,盡管是隻許州官放火不許百姓點燈的憤憎:“他這是幹啥呀?”
阿譯好心地解釋:“每頓飯多少得留點兒。給他養的傷兵。”
“誰問你啦?”但迷龍沒再表示異議,“走啦走啦。”
他沒叫喚我們也在做猢猻散。每天都是這樣,現找來每頓飯,然後開始消磨每個晚上。今天不同的是闊佬迷龍把他偶發的思鄉化作了我們鍋裏的肉和油,然後就想疏遠我們——他無心再管我們明天的晚飯。
我和郝獸醫合提著鍋子,我順便還想他幫看看我的腿。郝老頭子還在心痛:“這頓太糟蹋啦,足做得三天。”
說得也是。我便回了頭找到了迷龍,說:“咋就散啊?嘮會兒?”
我臨時學的東北話讓迷龍愣了一下,他也沒說是或不,但是悄沒聲地跟著。
郝獸醫輕聲地發表意見:“這不好吧。”
我裝沒聽見,並且讓豆餅接了我的手,以便靠近迷龍套套近乎。迷龍留了下來,因為他實在富裕得非常寂寞。我們留下他來,因為發現他寂寞的時候著實大方。
我想著跟迷龍怎麼套近乎,而郝獸醫蹣跚地走著,豆餅陪他拎著鍋。郝獸醫是我們中唯一的好人。他讓我們每天給傷兵留口,回報是我們傷病時會被好好照顧的承諾。我不知道一個連阿司匹林都沒有的獸醫如何照顧傷病,也不知道我們怎麼就答應了他,最後我們隻好說,他是好人。
躺的、坐的、站的、蜷的、攤的,在郝獸醫的醫院重地我們甚至不用像個病人,反正他也不像個醫生。用鐵架子拚湊的簡易爐已經把那鍋糊塗玩意兒熱好,讓這醫院更像個廚房,豆餅在幫著郝獸醫把成碗的稀糊送給屋裏的傷兵,但我們這幫玩意兒想的隻是渾鬧。
康丫開始耍寶:“爺給你們練手絕活——吃粉條子!”
他照著豆餅正要端進屋的碗伸手,被郝獸醫毫不客氣地拿木勺給狠扣了一下。我們大笑,其實並沒什麼好笑,但是我們大笑。
迷龍悻悻,他甚至還沒能找到在這爛糟地方的立腳之地。“窮樂,逗貧,逗咳嗽,窮死的命。”他憤憤數落著,毫不忌諱地在郝獸醫血跡斑斑的手術床上躺下,“爺給你們表演睡覺打呼。”
阿譯還未上場便已冷場。“那我給你們唱首歌吧。”他忸忸怩怩很不識趣地唱,“花落水流春無蹤,隻剩下遍地東風,桃花時節露滴梧桐,那正是深閨話長情濃……”
很難說清一位軍裝筆挺的少校捏著嗓子唱這麼首歌,會如何折磨一群老粗的耳朵,盡管他真的是很淒婉。還沒及打呼的迷龍猛烈地砸著床板,以致把並不結實的床板給砸下來一塊,他抄起那塊床板衝著阿譯扔了過去,若不是我拉得快,阿譯已經被開瓢。
阿譯的臉介乎鐵青和慘白之間,而迷龍仍在不依不饒地大叫:“雞皮疙瘩叫你嚎掉了一地!撿回來!”
阿譯氣得發抖,但就我對阿譯的了解,那也是嚇的。迷龍看起來要沒完,仗著迷龍對我稍好點兒,或者更該說是某種同情,我插科打諢:“各位看官,五湖四海的弟兄,孟小太爺給你們演一個妙手回春,傷勢痊愈——咱表演吃藥,吃磺胺。”我伸出了手,掌心裏放著兩顆得來不易的磺胺,另一隻手上拿著水瓢。
一幫傻瓜啪啪地鼓掌。磺胺並不可能讓我的傷勢痊愈,這一切像小醜的鬧劇。我頗有台風地把藥放進了嘴裏,我喝水,從瓢裏看見自己,一個憔悴、狼狽、墮落的自己。
傻瓜們在拍巴掌,呱唧呱唧,五湖四海,南腔北調。沉默的阿譯嫉妒地看著我,從來沒人這樣為他叫好。迷龍衝我啪啪夾著大腳指頭,啪吱啪吱。我看著我的藥。
這是我的藥,不要臉得來的藥。這是我的腿,不想被日本人拿走的腿。
我吞下了藥,喝了水。“我覺得好多了!”我鄭重地宣布,於是又迎來一陣支離破碎的掌聲。我看著我的狐群狗黨們,搖晃著坐下,然後狠狠抽了自己的耳光,讓他們沉默。
我炫耀,我懺悔,我不知道是在炫耀還是懺悔:“我偷了錢,買了藥。我偷了個小姑娘的錢!”
那群混蛋們的反應是我意料之中的,加倍地鼓掌,跺著腳,夾著“財色兼收啊”“不要臉的”這類吼叫。
“我本該跟她拍胸脯,告訴她:‘放心,我把你哥找回來。’要麻你別樂得跟個破尿壺似的,她哥是你們川軍團的,一個姓陳的連長。我倒是讓她放心了,然後,偷光她的錢。”
沒有用的,那幫混蛋“好啊好啊”地繼續跺著腳和吹口哨,今晚的油膩讓他們比哪天都更有活力,這讓我的懺悔完全成了炫耀,事實上呢——我也不知道。
我得喊回去才能讓他們聽到:“要麻!你瓜娃子的認得個姓陳的連長嗎?瘦瘦的,挺白淨,二十來歲。”
要麻舔了舔仍帶著油光的嘴唇:“川軍團全死光了唦。我哪認得啥子連長囉。噯,我認得你個瓜娃子,噯,你講的莫不是你自己吧?跟咱妹子稱哥叫妹的不安好心嘞。”
又是“好啊好啊”和跺腳吹口哨。我得盡力才能壓倒他們:“我是一個混蛋!”
迷龍就吼了回來:“喊什麼喊?你虎啊?”
於是一切都平靜下來,我雖然仍繃著臉,但被康丫用大拇指把嘴角快扒到了耳根,我的眼瞼被他用食指翻得與嘴角快要齊平,讓我像足了悲傷而憤怒的小醜。
我在那樣的一個醜態中被康丫玩弄我的臉皮。就是這樣,你造了很多孽,但總被原諒,偶爾你會憤怒,你想這樣也行?但就是這樣也行。最後你隻好想有人比你造了更多的孽,比如說那些讓我們一無所有投入戰場的官員——你已經屈服了,就這麼簡單。
混球們在取笑著我的醜態,但一個聲音讓他們慢慢歇止,那是剛從屋裏出來的郝獸醫在用勺敲打著空碗。老頭子很沉靜,他一直在看著我們,但那樣的沉靜並不能讓我們安寧。
郝獸醫得到足夠的注意後便開口說:“有個事說說吧。我們要被整編了,就最近。”
不辣幹淨利落地呸回去:“扯卵蛋。”這完全代表我們在第一時間內的態度。
郝獸醫並不笑:“扯不過你們。這種事我不會亂說的,我總還算是這地頭上僅此一個的醫生。”
康丫嘲笑道:“獸醫!”他被躺著的迷龍踹了一腳,並不是所有人都對老郝要說的全無興趣。
郝老頭苦笑著說:“病的是你們,治的是我,說我是婦科也隻好認命——不講口水話,今天有軍官來找我,說是要了解散兵的健康情況。他說還會來,還說要打仗。”
沉默。我打了個寒噤。我總是看見馬驢兒那幫貨在對著一輛坦克做愚蠢的衝殺,我生平所見最壯烈的場景亦讓我膽裂心寒。
“我不想再去北邊了。”我愣了一會兒,發現所有人都在瞪著我,於是我明白剛才是我自己在說話。
郝獸醫解釋:“誰說的北邊?南邊,是去南邊,緬甸。”
沉默。沉默中蛇屁股去摸郝獸醫的額頭,被勺子給揍了,老頭兒心好,可不妨礙其嘴損和手狠。
蛇屁股舔著自己的手,好像唾沫可以止痛:“獸醫啊,你要是也病了,我給你煲骨頭湯。”
要麻同意:“是啊。緬甸,那就是遠征軍,嫡係去的。英國人幫忙,美國人出錢出槍,啥都有,啥都不缺,這樣的肥差美差,後娘養的你我,輪得上?”
不辣附和:“獸醫睡覺吧,獸醫累糊塗了。”
阿譯用他的方式表示了質疑:“他們又打了個大勝仗。英國人都服了。”
我難以忍受阿譯的辭不達意,替他向大家解釋說:“阿譯的意思是說,這麼大的勝仗,跟我們這幫雜牌軍絕沒相幹。”阿譯看了我一眼,很想說他不是這個意思,但他恰巧就是這個意思。
郝獸醫並不打算被我們這堆雜牌軍推倒:“大概就是要補充兵源,要拿咱們補充兵源就準是那邊傷亡慘重,傷亡慘重就準是沒有吵吵的那麼大勝。敵軍幾個月就玩兒完啦,這種話鬼子說我們也說,都信不得的。”
我們沉默。老頭子從下午想到現在,說出來的也是最理智的,正因如此我們沉默。
“就是整一堆炮灰唄!漚出了蘑菇的木頭腦袋疙瘩才去!”迷龍鬼叫,他的話伴隨著動靜巨大的起床。他離開了我們,一路踢凳子推桌子地發泄怒氣。
我們愣著,看著彼此,這回我們之中沒有人昏昏欲睡或者嬉笑怒罵。我們無法像迷龍那樣幹脆地做決定,因為從一九三一年流亡入關,他已經失望了十一年。我們蒼老但不像他那麼蒼老。遠征軍是我們的驕傲,即算炮灰也是裝備精良的炮灰。做炮灰還是漚蘑菇,這是個嚴重的問題。
阿譯泥雕木塑了一會兒,說:“我要去。我要帶著軍隊從緬甸打回上海。我要給家父報仇。”然後他蹲在地上哭泣。我們沉默。我覺得他的進軍路線有點兒匪夷所思,而說話也頗為不自量力,主要是我不想沉默,這樣的沉默如同刀割,於是我便打破沉默,刻薄地說:“進軍路線有點兒問題,往緬甸打下去很快就下海了,不是上海。”
阿譯氣惱地尖聲反駁:“我知道啦!”
“……我是一定不會去的。我死過一次了。”我宣布,然後離開。隻是我盡力在掩飾我那條拖著的左腿,而他們看著我掩飾我的左腿。之前,我一向拖得極為自在,並且以苦作樂地想,小太爺拖出了自己的風格。
我在門廊下屬於自己的那小塊角落裏躺下。我的腿讓我躺得很吃力。今天晚上也會睡得很吃力,但我決定讓自己睡著。
阿譯在照料他的花樹,或者說他不打算讓自己睡著。
我一直看著那條腫得隻能斜岔開的左腿。這裏晚上的空氣潮濕之極,沒有下雨卻幾乎可以清晰看見空氣中飄浮的水分子,我看著門廊外飄落的水汽。我一直抓著那個小小的藥瓶,瓶子裏裝得並不滿,細碎地在響。我有一條潰爛的腿,像阿譯的樹一樣,它跟別人並不相幹。我還有二十粒磺胺,都在這兒了,棄學從軍四年來我得到的全部東西。
在這個清晨的雨霧中,我站得離巷口很遠,與其說我很閑散不如說我更像一個窺視者。今天進進出出收容站的人們有些不同於往常,他們多少都在試圖把軍裝穿得像件軍裝,而門口的哨兵也居然像個哨兵,他們以前都是把屁股落座在沙袋工事上的。
我一直等到我等的人出來,那是郝獸醫。他拖著一輛車,車把上的挽帶拖在他的肩上,車上有兩具草席掩蓋著的屍體。老頭子要將死人拖上收容站後邊的小山上埋葬,他做這件事做得很吃力,但不會有人幫他,大多數人都餓沒了體力。
我在郝獸醫已經離開巷口一段後慢慢跟了上去,然後接過了他的半副挽帶。老頭兒用一種並不驚訝的表情接受了我的幫助,在我們慢慢蹭向埋死人的小山時不發一言。
“一晚上就死倆。那你要送終的就七個了?”我問。
郝獸醫對我的計算做出糾正:“早上又來了個瘧疾。八個。”
我們不再說話,走向他們的墳墓。
我們並沒有力氣爬上收容站後並不高的山頂,也沒有力氣為死人刨太深的坑,實際上當刨好一個坑時我們隻有乞求不要有此地常有的暴雨,它很可能把我們辛苦埋下的屍骸曝露於泥石之中。
刨好兩個並排的坑後,郝獸醫不得不稍事休息,他開始把他帶上來的兩塊木牌子削出可插入地下的尖端。“貴州省武陵縣,二等兵馮義”和“熱河省赤峰縣,上等兵張保昌”是他們在這個世界上使用過的名字和身份。半山腰上有很多這樣的牌子,褪色的墨跡說明了郝獸醫為死人歸宿所做的努力多半將會是徒勞。我沒去加入他,而是用工具加固因昨夜雨水而總是塌陷的土層。
郝獸醫完成了他手上的工作後便開始看著我。我拖著一條腿,但是幹得很專心,好像這山上就我一人。
老頭兒直愣愣地看著我:“你要幹啥?”
我看著他,幹淨而無辜地看回去:“幹啥?”
“死人的事你從來都不管的。昨天整那一鍋子是見了點兒油,可也不至於讓你有心來為死人掄鍬把子。”
我做作地歎一口氣卻歎成了真誠,因為我本來就很想歎氣:“聊盡人事而已。”
郝獸醫揶揄我:“咋就突然想起人事這出來了呢?”
我看了看他,老頭兒不傻,其實老頭兒很精,否則他在我們中間會混成另一個阿譯。我得小心。我用鍬整著土,不看他,放鬆是一種技巧。我看著土,說:“不想再這麼活著了。我爛的是腿,不能整個人都爛掉。”
我不用抬頭也能想得到老頭子的表情:忠厚中忽現一絲狡黠,似乎感動,其實是惋惜。“煩啦,我活到五十六了。”老頭說。
我擅長裝傻扮癡:“再活三十二年,我也五十六了。”
老頭子不打算跟著我一起裝傻:“不管獸醫還是人醫吧,我是醫生呢。煩啦,我跟你說,醫生眼裏吧,普天下人都是病人。你有病,想我幫你治,你就得說實話。病人怎麼能跟醫生耍鬼呢?那就是病人並不想好。”
我並不想說,我去停在土道上的車邊,拖其中一具屍體,郝獸醫過來幫我,我們讓那具屍體進了土坑。郝獸醫累得在坑邊坐了下來,我也累,但我沒坐在老頭兒身邊,坐在老頭兒身邊是個考驗。
“張保昌,熱河赤峰來的,很遠呢,很遠很遠的地方。他一準兒不想埋在這兒,這兒太濕了,也沒羊。我是西安人,在西安活到四十六歲,想兒子才搬來中原地方。可我想能埋在西安郊外。你呢,煩啦?”
我開始往張保昌身上蓋土,這至少可以擾亂老頭兒的思維:“我還沒想死呢。”
郝獸醫爬開,避開我拋的土:“二十四的人是不好想這個。想什麼吧?直說。”
“想上進。”
“誰頭三周就給父母鄉親寫了遺書寄回去呢?明明就在收容站裏耗太陽耗月亮,倒跟爹媽說大戰在即,鐵定成仁。這麼個上進?”老頭子在樂。他在惹我,並且他成功了,我再無法裝得陽光,我帶一張陰鬱的臉,憤憤往張保昌身上拋撒濕土。
寫遺書,是全軍覆沒後我在憤世嫉俗中幹的傻事。一封千秋英烈殺身成仁的遺書甩回去,省得再聽到來自父母、來自未婚妻文黛、來自校友們的勉勵和鞭策。被他們站著說話不腰痛地稱為國之脊梁,我寧可做個死人。
我陰鬱甚至是暴戾地說:“就想他媽上進。”
郝獸醫毫不客氣地賞我一句軍罵:“你媽拉個巴子。”
我平靜地還擊:“媽拉你個巴子。”
“我知道,你明天還會來,來了還是這套死鬼都不信的話。我也跟你說,病人跟醫生搗鬼,你隻好爛死在收容站。你不說真話。”他說的是實情。我盡量收攏我的戾氣。“想跟小日本再打一仗。”我誠實而壯烈地說,一點兒也不像收容站裏那個會用所有花招來保全自己的孟煩了。
郝獸醫宣判道:“爛死。”
我毫不氣餒地堅持。老頭子勝在猴精,但會輸在心軟。“想治好我這條腿,再去跟該死的小日本幹一仗。”覺察到分量不夠的我更加壯烈地說。郝獸醫心照不宣地看著我,後半句他會當我在山頂大風中放的一個響屁。
老頭兒苦笑:“孩子噯,別搞這個了。我都知道你那破肝長成啥樣。”這是他表示不相信的口頭禪,似乎被他懷疑的人肝都會長得和別人不一樣。
“我的破肝長得跟你們普天下所有破人一個樣。”
郝獸醫搖著頭:“有那一肚皮冤氣怨氣,誰鬥嘴鬥得過你?你愛聽不聽,我真想放你去跟日本人打一仗。你真該去跟日本人再打一仗,你那腿也真需要大治療。可你那腿根本打不了仗,你心裏也怕了打仗,你隻想你的腿,你不想打仗。”
我拄著鐵鍬,話都挑到這一步了,不用再裝了。
老頭兒接著說:“美國人掏錢掏槍,不光是槍還有飛機大炮,還有醫院,還有藥,聽說斷手斷腳都能換的。你要去,隻為保你那條腿。你在討債,隻是不知道該找誰討……煩啦,昨晚你就睡啦?”
我很想說“關你屁事”,但是那老頭兒的眼神有能讓人緩和的東西。我猶豫了一下,說:“睡啦。”
郝獸醫起來了,看著我,我以一種尋釁的架勢看著他。他從我身邊錯開,看著潮濕空氣中山下破爛得像補丁一樣的收容站,好像根本不是在跟我說話:“真是個失了魂的家夥呢,聽見這樣消息,想好花招,然後就真睡得著。昨晚上營裏翻啦,阿譯去找迷龍打架,因為迷龍說所有要去的人都是欠火燒的劈柴,欠耳刮子的蒼蠅。”
我知道我不該驚訝,但我仍驚得“啊哈”了一聲。我想象著阿譯被迷龍一隻手給捅倒的樣子,就像捅倒嬰兒。我知道這不僅僅是想象,是昨晚我大睡時發生過的事情。
郝老頭兒扭頭對著我做出一個五官錯位的表情,模仿阿譯被打後的爛臉:“阿譯那臉,現在這樣子。不辣整晚上都在跟人借錢。幹啥?他連衣服帶槍都給典當啦,今兒一大早就去當鋪做水磨工夫了。他們都沒有一條腿要治,就要去,就想這回真能打個大勝仗。他們真想掙回來呢。你真的不想?你從來不想。你回頭看看。你也從來不看。”
我回頭看山下我們補丁惡瘤一般的收容站。剛才一直執迷於自己的心事,我沒有留意到院子裏那些小小的人影正在雞飛狗跳。
我轉回頭看著郝獸醫,我的目光像迷龍一樣是挑釁的:“我不幹。掙份做炮灰的權利?”
老頭子看著我,歎了口氣:“心都漚得有點兒黴了,想拿出來見見太陽罷了。煩啦,你聰明,比他們都聰明,知道收容站要整編,身體狀況得從我這兒過,你找對人了。隻要不是為了你那腿,你說你想見見太陽,你想曬曬。你點點頭,點頭我幫你。”
他看著我,我瞪著他。郝獸醫在良久的等待後,開始去埋被我半截放棄的張保昌,而我看著收容站。院子裏又在生事端,迷龍正在對一小群兵中的一個大打出手,為了什麼呢?——關我屁事。
郝獸醫在忙碌中仍然期待地看我,仵作活顯然不是老頭兒的體力所能負荷。長期隨軍伍的流離讓他比真實年齡要蒼老十歲二十歲,他去拖比孩子大不了多少的馮義時,幾乎是要三步一停。
我梗著脖子:“我不幹。我不點頭。我不信,我就不信。”
郝獸醫搖了搖頭,歎氣:“你又強。你這傷著的是自己。”
“這是該著我的。我在討債,我隻是要回我的腿。”
“阿譯、不辣、要麻,他們可沒欠著你的。你這樣就去了,就有一個真該去的去不了啦。”
“他們可以像我一樣!跟欠債的討!”我大聲咆哮。
“他們要討,就不是他們啦。他們也就不該去啦。”
“你老抽抽了是不是啊?!誰還信你老夫子的大義啊?!你你你——你殺過人嗎?你連個死人都拖不動!”我簡直是氣急敗壞,開始攻擊他。
郝獸醫暫時放棄了他跟死人的較勁,悲傷地看著我:“我不是來殺人的啊。還有啊,我拖不動你就不能幫把手嗎?”
“不幫!你個能把腳氣治到截肢的半吊子獸醫!”
那並不是我的形容,而是真事,郝獸醫的表情也痛苦地抽搐了一下。他那種念叨是並無信心的,痛心指數很高,而說服指數很小——這一向是他的口頭禪:“……有總比沒有好的。”
我並不想放過他:“爬到你那兒等死嗎?還不如沒有的好。”
“沒我你們就連往哪兒爬都不知道。”
“小太爺正好省事,小太爺就地一躺,等死。”
老頭兒看著我:“別孩子氣啦。沒了我你們也難過的,要不我早走啦。”
我是看著老頭兒的神情才知道我說了多過火的話。我不是個擅長道歉的人,隻是換了較柔和的語氣:“可是有什麼用。”
“有總好過沒有的。”老頭兒又重複了一遍。
“老大爺,您怎麼又繞回來啦?”
郝獸醫隻會訥訥擠一個比哭難看的笑容,繼續對付我不碰的死屍。
迷龍現在還完整,收拾個阿譯大概也就能在他身上添道指甲印子,但看來不會維持太久,因為他正在向所有人挑釁:“話就說在這兒,要去的都不是玩意兒,就算是玩意兒,那也是欠收拾欠拍啥都欠的玩意兒!說話的人就站這裏了。誰不服,給我打啞巴了。”
無須叫陣,兵裏邊衝出來一個,跟他戰在一起。他很快把對方放倒在地猛踢,伴之以永不停歇的叫陣。他針對的人太多了,羊蛋子幾近絕望地護著他的後背。
“凍壞了心的花子也不要的隔冬蘿卜!滋尿都能被頂一跟鬥的輕骨頭片子!”他罵得挺投入,其實是在使詐。他一直在留神著側邊偷偷摸上來的那個人,然後在那人撲上來時撈起早瞧好的一根棍子,一家夥把那人放翻在地上。
“腦袋叫毛毛風吹粘在婆娘家馬桶上了你們!虎玩意兒!”迷龍拿棍子指指點點院落裏的人,“老子江麵上刨個冰窟窿,現你們一排腦門子,老子挨個兒刨!”
上來個冷著臉的,拿著塊磚,一拳把磚拍碎了,那是用來炫武的而非拍人的。
迷龍也上了勁頭兒:“嗬!賣假藥的!羊蛋子讓讓,這得一對一。”
劈裏啪啦地又幹上了,這倆得一會兒。
要麻在那兒看著,一邊問著豆餅:“不辣死哪兒去啦?”
豆餅東張西望地跟著要麻學舌:“死哪兒去了呢?”
要麻狠拍一記後腦勺子把豆餅的腦袋拍了回來:“你是人,放屁也要有個臭動靜,知道不?等他大喘氣的時候就叫我。”
這方麵豆餅是可以等到天荒地老的:“嗯!”
要麻就不再看打架了,他擼了袖子,往左腕上綁我們拿來吃飯的樹枝子,一柄刺刀插在身前的地上,一副要大幹一場的樣子。
收容站裏在打架,小山包上我追著郝獸醫吵架。我在怒不可遏中甚至開始攻擊郝獸醫剛拖進坑裏的死人:“信什麼?灰飛煙滅!魂呢?魂飛魄散!你問問他,問他還剩了什麼!剩什麼也叫一場雨全泡散啦!你叫他起來,叫他起來給我看看!我就認了你的蠢話!”
郝獸醫就隻好看著馮義的孩子臉歎氣:“別欺負孩子。他比你小,搞不好都小整十歲。”
“天真死的!我不天真了,可我也不想學你。我不想糊塗死!”
“你別跟我嚷嚷好不好?我耳朵不背,我是不明白,我怎麼也能說說我咋想的吧。我說不明白,你跟我嚷嚷我也不明白。”
“不明白就別擋我的道!”我大聲咆哮。
“你也不明白。下邊打得雞飛狗跳的家夥也不明白。”老頭兒搖頭。
我聲嘶力竭,而我不知道我為什麼這樣憤怒:“我不要明白,隻要我的腿!我隻要知道很多人比我更爛!”
“才二十四,你就跟人比爛了。”
“難道我要跟你來比無能?”
“你說的那些更爛的,他們爛下來,因為他們跟人比爛。我沒用,可這點兒事還明白。”
我調勻呼吸,因為我知道這樣下去沒用,憤怒久了,你就會知道憤怒不解決問題。那好吧,我有別的辦法:“我是副組長,找食的副組長。我能讓你那八個等吃的傷兵往下一口吃的沒有。我們也一直在勒褲腰帶,多一口是一口。”我說到做到,這很容易。
我滿意地看見郝獸醫臉上出現了凝固的表情,我知道隻要再挺挺我就贏了。
“……你做不出來的。”老頭兒猶豫了一下說。
“做得出來。記得上周有個逃兵殺了禪達一家三口嗎?活得不像人樣,還選個缺八輩子德的死法。為了不那樣,我什麼都做得出來。”我安靜地看著老頭兒,老頭兒打了個寒噤,歎了口氣,接著去掩埋那個叫馮義的小孩兒,我想那讓他覺得比較安全。他說:“你真的在跟人比爛了。”
我不想聽什麼爛不爛的,我隻想知道最終結果:“你聽我的嗎?”
“我聽你的。”老頭兒在坑裏埋人,不看我。
我看著山丘,看著墓碑,看著墳坑,看著郝獸醫在坑裏聳動的瘦削的肩胛。我看著死人,我看著活人。
我終於得到了我要的那個機會,靠卑鄙,不靠蠢貨們的熱血和真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