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來何書光還是個活動槍架子,虞嘯卿把刀交回給他,摘下他背上那支湯姆遜。虞嘯卿的操槍很嫻熟,但往下我覺得他是存心的,他讓一整匣子彈全部傾瀉在迷龍頭上的房簷上,這也並不能怪他,拒絕紮堆的迷龍實在給自己找了個太醒目的位置。
碎裂的磚瓦房簷落下,迷龍將胳膊交叉了護住頭臉,一瞬間我們認為迷龍會被砸死,但煙塵散去後迷龍和他的躺椅仍在瓦礫堆裏,最牛的是迷龍拍掉胳膊上的瓦屑粉塵,根本罔顧擦出砸出的血痕——他仍躺著。
虞嘯卿和迷龍短暫地對視了一下,像是槍尖對上了一頭睡獅。我幾乎肯定虞嘯卿是讚賞地看待這件事情。然後他把槍扔還給張立憲,再也不看迷龍。
虞嘯卿覺得有必要跟我們解釋一下剛才那玩意兒是什麼:“湯姆遜手提式機關槍,點四五子彈連馬都打得死。去了就是你們的。——李冰。”
李冰把背著的中正式步槍交給他,虞嘯卿拉栓上彈,幾個急速的單發,鄰院的一個瓦當炸裂了幾次。
“七九步槍,比三八大蓋準多了。你們的。——張立憲。”
張立憲拿的是ZB26捷克式,虞嘯卿拿過來打了整梭子,我們閃避著,院子的磚牆又被啃掉了一角。
“捷克式輕機關槍,日本人的歪把子跟它比是孱孫。你們的。——勃朗寧重機槍,風冷的,太重沒拿得來,你們的。坦克、高射機槍、戰防炮、重迫擊炮、野炮山炮,你們的。”
他伸出一隻手,餘治知道是要什麼——餘治掏出來的居然是一發迫擊炮彈,虞嘯卿玩兒似的在手上掂了掂:“被小日本的手炮砸慘了吧?美國六十毫米迫擊炮,比它狠,比它準,比它遠,去了,你們的。”他把炮彈扔還給餘治。看他們扔石頭一樣扔著炮彈,真讓我們這幫人擔心兼羨慕。“去了,槍炮管夠,吃穿管夠,一天是三頓,有野戰醫院,有美國醫生美國藥,美國飛機管接送,有軍餉,成仁了有錢發,要緊的,最要緊的——有鬼子可以殺。”
他盯視著我們,我在發抖,其實不是我在發抖,是我身邊的不辣在發抖,帶累得我一起抖。崇拜、敬仰、懾服,我身左身右身後沒一道目光不在放射著這樣的信息。我身前的虞嘯卿看著我們,他身後的精銳們如同雕像,迷龍躺在他們身後的屋簷下動也不動,我不知道他在想什麼。
對我們之中很多人來說,他是神仙,有把一攤爛泥變成標槍的魔力。我看著他,看著鳳凰,鳳凰飛臨雞群之上,讓雞們不再安於現實,但雞最後還得在泥裏啄食。他讓我發抖了,但抖過之後,我並不覺得我有了魂魄。
對虞嘯卿來說,他要講的話已經接近尾聲,出征前夕他還有的要忙:“我是虞嘯卿,三十歲,湖南人。跟我來的袍澤弟兄們要記住,我生平最敬的武人是嶽飛,最敬的文人是屈原。如果和屈原同時代,我會為他死戰,絕不去投他媽的汨羅江。——我話講完。要來的立刻參加體檢。我們是川軍團,川兵優先,上過學的優先,打過仗的優先。咱們前線再見。”
要麻得意了:“聽見啦?湖南驢。”
不辣很不忿:“這年頭的湖南皮胳膊都長反了呢。”
虞嘯卿毫無征兆地就出去了,他的精銳們跟走了好幾個,留下了張立憲和何書光。
張立憲幾乎無法掩飾對我們的不屑:“列隊檢查!列隊檢查!”但我們絕大部分人幾乎就在原地坐了下來。
康丫還沒有從剛才的震懾中回過神兒,歎道:“我的媽耶。”蛇屁股摸著自己的菜刀把兒,說:“我要去,我要去。”不辣改口,像他剛才沒罵過虞嘯卿似的說:“湖南佬兒就是湖南佬兒!”而阿譯一副神往的表情,說:“管他哪兒人,能帶我們打勝仗就行。”
何書光喝道:“列隊!死剩了的,知道啥叫列隊?”
而迷龍終於在此時跳了起來,與其說拍掉,不如說砸掉一身的磚土碎屑。他仰天長嘯:“什麼王八犢子?!”
我們開始在天井裏列隊,我在一隊站作七八隊的隊列之後。我脫掉了左腳的鞋子,趁著沒人看見給扔了。
張立憲東張西望地叫著:“醫生!醫生!誰是醫生?”
郝獸醫擠出了那個難看的隊列,答道:“我是醫生。”
我擠在郝獸醫的身邊:“我是醫生。”
在眾人驚訝的目光中,我和郝獸醫交換著眼神,後者在猶豫,但我瞪著他。老頭兒囁嚅半天:“……他是我助手。”
何書光指了指幾張已經並在一起的桌子:“快去檢查!”
我隨著郝獸醫走向那裏,但被張立憲喝住:“你那腳怎麼啦?”我讓他看我沒鞋的左腳:“少隻鞋,地不平啊。”
“鞋呢?”
“被一個死鬼子抱著不放,一塊兒入土為安了。”我說。
張立憲實在是比禪達人更好哄:“要得。”
我控製著自己,盡量是瘸而不是拖地走向那幾張桌子,在桌上攤開非常有限的幾件診療工具。“排好隊!檢查啊!檢查啊!”我喊得比郝獸醫響多了。
蛇屁股吃驚地看著我:“這樣也行啊?”
我把他摁倒在桌上,拿聽診器捅他,順便掐他:“少他媽廢話。”
康丫擠在我身後撓著肋骨:“煩啦,回頭寫上‘不要臉’三個字,給我貼床頭長長見識。”
“你有床的沒呀?貼了你又認識?‘臉’換成‘屁股’你分得清,那是多了個字,換成‘臀’字你認得不?”我把他撓我的手打回去。
郝獸醫在對麵衝著我苦笑:“行啦行啦,你贏啦。不過聽診器能還我不?你不能拿它當刺刀使啊。”
張立憲和何書光根本就沒怎麼在意我們這邊,說真的,他們盡量離我們遠一點兒,而我一直在用聽診器的金屬邊捅得蛇屁股痛不欲生。
我把聽診器還給了郝獸醫,拿起一塊劃粉以便往檢驗通過的貨色身上畫上記號。混蛋們忍著笑不再說什麼了,看著我在蛇屁股身上畫鉤。當我轉身時撞到了阿譯,他是唯一沒忍笑的,但他那一臉凝重對我的殺傷力大過別人的訕笑。
“孟煩了,我知道你在做什麼的。你終於做了一件讓我感動的事情。”他誠懇地對我說。
我愣了幾秒鍾,然後將他安頓在桌板上,死命摁著他很癟的胃,讓他大笑著鬼哭狼嚎。
“你們都欠收拾啊?!”迷龍從站起來以後就沒坐下過,手叉了腰瞪死了我們。我們都知道他所喊的是一句在東北很嚴重的挑釁話——形同他一個人在挑戰我們所有人。但是現在還有什麼關係呢?“瘋子”“腦袋叫馬桶砸了”這樣的話在我們中間悄悄傳開,張立憲和何書光也聽得真切,於是當他是瘋子再也不看。
迷龍鬱悶地瞪著天空。沒人理迷龍,沒人跟他對打對罵,於是他憋一會兒罵一句,連我們都有點兒懷疑他是不是已經瘋了。“一幫子虎玩意兒!”迷龍像個瘋子一樣在吼叫。
管他呢。參加過體檢的人下了桌子就走向另一張桌子,帶著他們的鉤,向把關造冊的張立憲和何書光陳述自己,以圖能被登記造冊。
要麻挺著他並不發達的胸肌:“李四福,原來是川軍團的。重機槍連下士。”
張立憲因為“川軍團”三字而抬眼望,但也隻是抬下頭,然後寫下名字。
不辣還在為湖南人的榮耀而戰:“憑啥川軍團就優先?你咬紮手指佬下來我才服。”
何書光理都不理他的茬兒:“上等兵?”
不辣這回不敢玩兒了,啪啦一個近乎普魯士化的敬禮:“鄧剛,湖南寶慶,打過小東洋可沒上過學。第七守備團步兵連上等兵。”
張立憲看了看不辣的漢陽造:“你沒丟了自己的武器。”
不辣頓時又抖擻出一個敬禮,簡直是倍感榮耀:“人在槍在!長官!”
但張立憲並沒有接著表揚下去,隻是揮了揮手:“下一個。”
插科打諢的勁頭已過,我確確實實在幫郝獸醫打著下手。
我不用檢查,因為我就在檢查別人,我想了很多花招來蒙混過關,但隻一個就夠用了。對我們的驗收簡單得嚇人,快得嚇人,後來我想明白了,沒必要在廢物利用的炮灰身上浪費太多儀式和手續。幾乎沒有人被淘汰。
康丫哈著腰:“康丫,山西大同。打過仗。第十七整編師運輸營準尉副排長。”那家夥諂媚地笑,“長官,我可會開車。”
何書光半點兒沒給麵子地示意下一個:“等打了勝仗就有車給你開啦。”
豆餅拖著他過大的鞋:“穀小麥,河南焦作,五十一新編師輜重營上等兵。打過仗,莫上過學。”
張立憲看了看豆餅的長相和身材:“我看你也就是十五六,怎麼成了上等兵?”
“是餓的。我十九了,長官。我當兵五年了,長官。”
也許張立憲會同情他,但同情絕不是說他現在會做什麼。豆餅身後是阿譯。
阿譯一絲不苟地敬禮,在敬禮上他一向做得比我們好:“林譯,上海人,沒打過仗。”
他有點兒沮喪,而張立憲則有點兒驚訝:“少校沒打過仗?”
“是的。”阿譯明顯底氣不足。
張立憲看見了他胸前那幾枚小東西:“你進過軍官訓練團?”
“十五期的。”阿譯答道。
“學長,我十七期的。”張立憲給了一個至今為止最為友好的表情,並且確實,無論儀表還是心態上他都來得比阿譯遠為年輕。
迷龍看見了他的大仇人,在人圈子外再度發作:“不要臉的李烏拉!你敢去!說說你害死多少人!整排人被扔那兒,你做兔子他爹!”
李烏拉一如往昔,表情全無,從幾張拚桌上下來,帶著我給他畫的鉤去報名。他的敬禮全無榮耀,一股高粱花子味:“李連勝……”
“連勝個屁呀?你爹給你起名時罵你呢!”迷龍大聲吼著。
李烏拉便等著迷龍吼完接著說:“……吉林敦化,打過仗。”
“打過很多敗仗!讓東北老爺們兒死得燒紙錢都收不到!他他媽是漢奸!他就打這種仗!”迷龍簡直要跳起來罵了。
這種指控是沒有意義的,李烏拉微微向張立憲兩人哈了哈腰便蜷進了人群。他總能在想消失時立刻消失,留下迷龍對著天空對著我們大喘氣。迷龍還想罵點兒什麼,直到看見被他打折腿的羊蛋子拄著樹棍做的拐杖在看著他,他忽然有點兒啞然了,而羊蛋子經過他身邊時輕輕拍了他的肩,跛行出去。
迷龍終於沉默了。
草率的好處是可以讓進程加快,曾經簇擁著我和郝獸醫的人們都已經被分流到張立憲和何書光那邊。郝獸醫擦擦汗,看我一眼,就算不讚成我的行為他也是擔心的,然後他特意地走在我的前邊以掩飾我的跛態。
郝獸醫向何書光點了點頭:“郝西川,陝西西安,醫生。打過仗,可沒當過兵。”
“……穿著軍裝叫沒當過兵?”何書光問。
“被傷兵拖來的,長官。來了就走不了啦。”
“……打敗小日本就走得了啦。下一個。”張立憲不耐煩地說。
下一個是我。“孟煩了,北平人,念過書,打過仗,八十三獨立步兵旅中尉副連長。”我特別謹慎地強調了一下,“郝軍醫的幫手。”
郝獸醫現在是全心幫我的:“真的,我沒他可不行。”
但這一切對於驗收我們的人都是無關緊要的,我注意到張立憲一直在看著我的左腳,他說:“孟煩了,我希望你能去找隻鞋子穿上。你總算也是個中尉。”
我甚至無心去糾正他在區分正副職上的漫不經心:“是,就去,長官。”
何書光填上了最後一個名字,張立憲將椅子往後一推站了起來——他早已沒有耐心了。
“站隊!——你們現在都是川軍團的人了!”他說話忽然帶上了川音,“瓜娃子的把腿子都抬高起來!老子我著實是巴不得鏟你們兩耳屎!”
我們企圖排成一個隊形,而我在這種徒勞中苦笑。
張立憲踢著我們的屁股:“亂七八糟!瓜娃子的搞慣球囉?”
我忽然明白過來,要帶我們去作戰的人是小孩子,他們恨不得把鼻孔裏都裝上子彈,可僅僅為了讓我們列隊,他們就隻好放棄說得很流利的國語,祭起狠巴巴的鄉音——我們把命交給了小孩子。
“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現在喊口令的已經換成何書光了——張立憲忍無可忍地出去了,整個天井被我們踏得塵土飛揚了,我們的隊形也終於有點兒像個隊形了。
我在濫竽充數,濫竽充數的同時我看著迷龍在天井一角喃喃地小聲咒罵,有時他的罵聲忽然大了起來,但又被我們的踏步聲淹沒。迷龍看起來像是被我們踏出的煙塵激怒,但實際上他是頭困獸。
那頭困獸踢倒了他的躺椅,又把它抓了起來,很快地摔拆巴了,但是我們不管他,我們繼續一二一左右左。
然後迷龍看見了站在院子門口的站長,後者有點兒軟體動物的習性,在被鞭子抽過不久後還能來這裏看熱鬧。他看著我們幸災樂禍地笑著,迷龍瞪他,於是他對迷龍微笑,迷龍越凶狠地瞪過去,他對迷龍笑得越發燦爛,最後迷龍也開始笑了,他的表情立刻僵滯下來——迷龍很少笑,揍人時是例外。
“站長?”這樣幾近溫柔的腔調,讓站長僵滯的表情立刻變為苦臉。
“立定!——立者!行伍者之彩!定者,行伍者之神!你們眼裏全是眼屎巴巴,我見不著神!——立定!”何書光惡狠狠地看著我們這幫黯淡無光的人。
我們在自己踏出的灰塵中立著,不時有人被嗆得咳嗽。我們也在寂靜中見識了迷龍對站長搞的那出把戲。
迷龍用一種拌了蜜糖的調門說:“賭一把唄,站長。”
站長忙不迭地搖頭:“不賭,我賭不過你。”
但是迷龍過去了幾步,把他那屋的門一腳踹開了,讓站長看裏邊堆滿一個角落的木箱、紙箱,拆了封的比裝了箱的更饞人,那全是禪達最緊俏的物資。他手上拋著從不離身的骰子:“贏了,讓我揍你一頓。輸了,這屋裏東西全是你的。”
我們無法站出何書光要求的神,因為那兩位的賭實在讓我們太分心。
站長的眼睛發直,對一個軟體動物來說,這樣的賭注實在太劃算了。而迷龍也沒給他多少發直的時間,骰子已經在他隨手抄來的碗裏嘩嘩地轉著,然後往地上一扣。“單?雙?”他抬頭看著站長問。
連我們都屏著氣,連我們都可憐那位正在艱難抉擇的站長。連何書光都在猶豫著是不是要去管製一下這倆幹擾軍紀的貨色,但物資緊缺對他也是一樣,窮人總願意看一筆巨款花落誰家。
站長終於被迷龍逼到眼前的一對牛眼給逼出來了:“……單!”
迷龍掀開了碗,看一眼就把碗摔飛了。“哎啊媽耶!”他喜怒難辨地大叫,同時一把抄走了骰子,快得他的對手根本沒看清。“真是太犢子了!”他喊著分不清其意的話,向仍傻蹲在地上的站長走近。
站長終於明白他可能要挨一頓胖揍時就坐倒了,因為他現在就算贏了也是死無對證,骰子都已經抄回迷龍手上了。
我們交換著幸災樂禍的眼神,能在走人時看見站長挨頓揍,是快樂的。何書光摸了摸毛瑟槍的柄,打算幹預。
迷龍沒費勁就把坐地的站長給提溜起來:“流年不利。我養的骰子咬我。”
“啊?”全身癱軟的站長這會兒腦子都是癱軟的,根本反應不過來。
迷龍鬆開軟體動物,說:“你進去可就別出來啊!我賭品不咋地,要被我看見你就興不認賬的。”然後他輕輕把站長閣下搡進了他的住房兼倉庫,站長仍沒緩過神來,那張驚慌的臉在門後晃了一下,門立刻關上了。
迷龍轉了身看著包括何書光在內一整隊錯愕的人。我們中間有限的幾個人剛意識到迷龍在做什麼。
不管真的假的,迷龍用一把骰子讓自己輸光了。他背對我們時頂得禪達本地的中產人家,他轉過身來窮得和我們一樣。我隻肯定一件事,他不再憤怒,不再向我們所有人挑釁。他有了答案。
麵對我們的迷龍何止是不再憤怒,根本是笑逐顏開,笑得讓大家錯愕於收容站一霸竟然如此燦爛。
“完了!輸光啦!沒貨了!我跟你們走吧!”他這麼說也就這麼做,但走向隊列時被何書光伸手攔住。
“咋說?”迷龍不解地看著何書光。
“沒體檢,沒登記。”何書光是早想難為迷龍一下了。
“體檢啊?”迷龍朝四周掃視了一下,我們在想誰會遭殃。阿譯的臉苦了起來,迷龍看見了他的花樹。那棵樹安安靜靜地與世無爭,但是有個叫迷龍的家夥走了過去,他把住了那棵樹,我們知道他的怪力,但這樣炫耀也著實有點兒過分。他把那棵樹連根拔了出來,帶著泥土的根根須須直徑足有一米多,然後他把阿譯的愛物架在自己脖子上扳成了兩截。
“檢完啦?行不?”迷龍問何書光。
我很難描述何書光的表情,他做了個很孩子氣的動作——舔了舔嘴唇,扶了下眼鏡框,順便把剛才緊張時打開的槍套合上。
張立憲匆匆從外邊進來:“讓這隊先走!何書光你過來幫我!”
於是何書光又開始喊口號:“一!一!一二一!左!左!左右左!”
我們踏著步,先是原地,然後起步,迷龍擠在我們中間厚顏無恥地笑著,他現在真是太快樂啦,快樂得都可以罔視先他幾排的李烏拉。
他對我們解釋說:“沒貨啦。老子去進點兒美國貨。”
“你那麼想破財,我們幫你破了不行嗎?”康丫說。
我們的隊首已經走出院門,迷龍屋裏的站長正在窺視,他趕緊掩上門縫。
“那哪兒成啊?那就不是命。”迷龍幾乎是快活地認命了。
“我就想整明白一件事,你真輸啦?”我問他。
迷龍瞪著我:“別跟我說你那口子假東北話。”
我聳聳肩。迷龍木了會兒,幽幽歎了口氣,我很奇怪他居然會這樣歎氣。
“真輸啦。那個王八站長從沒贏過我的。我就尋思,這地方不要我了,該換地方了,我估摸該回家了。”迷龍歎完氣說。
郝獸醫問:“回東北?”
迷龍點頭:“嗯哪。”
“倆方向。”我提醒他。
“倆方向。”迷龍心不在焉地應道。
阿譯抱怨說:“回東北那也不該折我的樹。”
迷龍對阿譯是真不待見:“我還偏就折。”
我們踢踢踏踏地離開收容站,走出院門時不約而同地回望,發現那一片狼藉居然也讓我們有些懷念。迷龍也有些後悔了。“說真的,我都不知道我在幹啥玩意兒。”他又歎口氣說。
迷龍不明白,我們對他倒很明白。他很憤怒,憤怒來自失落了十一年的家鄉;守著貨物打盹時,誰都知道他的魂已經飛回白山黑水。他詛咒他的祖墳,因為那裏被日本人扒了做軍營。他頭回聽說重編,就被徹底征服,然後一次次反抗自己。一個試過很多次,失望很多次,居然還想試最後一次的庸人。我們很明白迷龍,我們不過是不明白我們自己。
我們走到巷口時,那兩個被張立憲一類的精銳整過的哨兵居然敬禮,這種待遇是以往從未有過的。
張立憲從另一個院子出來,出現在我們身後,提醒著:“何書光,精神頭兒!”然後他回了另一個院子,何書光則爬上還留在巷口的一輛車。
我又一次眺望了這個收容站。等到那些個年輕的精英們離開時,收容站也鐵定空了,留下被迷龍打折腿的羊蛋子、郝獸醫的傷員之流。這次回頭時,我發現我們因此事而起的爭執都是白費,根本就沒得選擇——你或者別人都不容你選擇。
何書光喝道:“掉過頭!精神頭兒!”
我們看清那家夥的架勢時不禁有些愣神,他果然是個愛現的主兒,背上的刀和衝鋒槍都被他卸了,更有甚者他脫光了膀子,讓人知道他雖然戴了眼鏡,可有一身還算發達的肌肉——他光膀子背著一架手風琴。
他喊著口令:“一二一!左右左!”
既然沒得選擇,我們就在“一二一左右左”中被命令唱著歌遠去。何書光倒坐在車上,對著我們拉著手風琴。我們哇哇地唱:
“風雲起,山河動,黃埔建軍聲勢雄,革命壯士矢精忠。金戈鐵馬,百戰沙場,安內攘外作先鋒……”
我們這小隊人馬已經進入禪達城外的郊野,房屋倒還稀落地有,隻是人煙快沒了,最要命的是開始下雨,把本來就不雄壯的歌聲切得更加支離破碎。在雨中何書光的手風琴停了,但他憤怒地看著天,就不穿上他媽的衣服。
前頭路邊有一個破廟或別的什麼,總之它是一棟什麼都沒有的廢棄建築。我們吱哇亂叫地擁了進去,何書光指揮著押送我們的士兵把門一封,算是不用擔心我們亂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