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雨不是一般的氣人,它恰好就澆在這千瘡百孔的破廟左近。我們愕然地從破廟裏向我們逃來的方向觀望著,一百多米外便是一片幹爽和晴朗,而我們頭上暴雨傾盆——這是此地氣候惡作劇的一部分。

我們在並不大的空間裏擁擠著,踩著別人的腳。有屋頂的地方並不多,還帶著臉盆大的漏洞,我們很快就成了落湯雞。

這場局部暴雨終於是不再下了。押送我們的士兵蜷在門外瞌睡。而我們大多數人在瞌睡中擠成一團驅寒。“有火的沒?”康丫睡眼惺忪地發問,不辣拎起一塊滴答得很淋漓的木板對他晃了晃。

我在廟後看著這一切,一邊用一塊破瓦片盛水給自己喂下兩片磺胺。我裹緊了根本不保暖的衣服,看著廟後一麵坍塌的矮牆。

據說沒有接到下一步命令,所以我們在老天爺的蓮蓬頭下滯留了整晚。我已經從軍四年,潰退和重組過十幾次,但從未見過這樣匆促草率的重組。無槍無糧,集結地都不確定,攏出人來零散地趕向一個大致方向。這一切不是我們臆想的勝仗。

郝獸醫湊近了我,他比我更加心事重重,重到有點兒鬼祟。“腿還好吧?”老頭兒問。

我瞟了他一眼:“有話你直說吧。它也用不著人問好。”

老頭兒遲疑地說:“我想告假回站裏看看,那兒還有八個重傷號。你說他們會準嗎?”

我看看廟門前那幾個瞌睡的家夥:“你說呢?我覺得我們現在加條繩就成壯丁了。”

“你就不能給我打打氣嗎?”

“要氣幹啥?你看那牆倒了。”我袖著手,用下巴指指。

郝獸醫明白我的意思時就嚇了一跳:“那是臨陣脫逃,要被軍法從事的。”

“虞嘯卿嘯完了也就把咱們忘了。哪來的法?‘一二一左右左’,這叫法?就這亂勁兒你找不著法法也找不著你。”我看著他的猶豫擊他的軟肋,“或者你耶和華如來佛一起求,求哪個好心人埋你的傷兵時能給寫個名字。”

老頭兒現在真是難為壞了,作為我們中間穿軍裝的一個老百姓,他一向比我們這幫兵油子更遵守規則:“我怕我剛走,你們也走了,我怕掉隊——你說除了你們我還認識誰呀。”

“那我走。”我說。

牛並不是吹的,我起身,那處坍塌的矮牆實在對我這瘸子來說都不是障礙,一步邁過,郝獸醫戰戰兢兢跟後邊,但所有人都在瞌睡著,沒人顧過他。

我和郝獸醫,你護著我,我護著你,低頭耷眼地貼街邊走著,因為張立憲也帶了一隊顯然和我們一樣的重組兵過路。遠方的事態顯然越發緊急了,這隊兵的步速比我們可要急促多了,而從對邊巷子裏被李冰領出的一隊兵則幹脆不是重組兵而是原裝的,他們搶在重組兵之前跑得地動山搖。

慵懶的禪達忽然充斥了軍事意味。

我們遠遠地看見收容站,這地方顯見得已空了,門前的崗哨都已經隻剩一個了,羊蛋子像我一樣無味地站在巷口張了幾望,然後更加無味地向另一個方向跛開。

我和郝獸醫選擇翻牆。把郝獸醫頂到牆上很費了些功夫,然後我看了扒在牆頭等著的老頭兒一眼,叉了手走開。

郝獸醫急大發了:“噯?噫!怎麼你?”

我邊走開邊說:“我都說了,你不知道我要做啥事啊。”

郝獸醫在上邊急得冒汗:“扯!你快……”

“長官好!”我衝著老頭兒看不見的一個地方敬禮。

老頭兒吃了驚嚇,以在牆那邊的一聲撲通落地作為收場,我聽了會兒那邊的動靜,想象著一個捂著腰眼子的老頭兒哀怨地離開。

我對傷兵完全沒興趣,這注定要讓老頭兒失望的。我必須回來,是因為虞嘯卿說重組川軍團時,我覺得被陰魂附體,被一個小姑娘的死哥哥附體,死人生前和我一樣是川軍團的中尉副連長。這種感覺很不愉快。

我在禪達的陋巷裏跛行,竭力記憶起當時的路。一個賊不大可能記得三天前倉皇逃過的迷宮一樣的巷子,但是這個賊當時抱著一捆不斷掉渣的粉條——我讀過跟著麵包渣回家的故事。

我憑著又一小段紅薯粉確定了又一個轉角,我轉過那個角就被嚇了一跳——一條我生平僅見的大狗正安靜地蹲在那裏看著我,這樣的狗在這樣近的距離上,隻會讓人有一種被活撕掉的恐懼。

那家夥很快就確定我是一個不具威脅性的對象,眼光也變得漠視起來,它和我錯肩而過——實際上我已經快在巷牆上把自己貼成了紙——然後用一種讓人目眩的高速奔跑,迅速消失於巷子中。

“天靈靈地靈靈!死狗變成湯!”我驚魂未定地詛咒。顯然它沒變湯的修為,安慰了自己之後我繼續搜索粉條子。

找到她做什麼?告訴她中尉副連長哥哥已經陰陽殊途?然後呢?我不知道。四年沒碰過女人了?我並不覺得這想法多無恥,但因此我就該冒著軍法從事的危險搜索一個讓我愉悅的女人?不會。所以我斷定被陰魂附體。我是一個並不堅定的無神論者。

我的搜索終於瀕臨絕境,因為在一處巷子的拐角,我看見幾隻正在啄食的雞,而我再也找不到任何粉條子,或是蚯蚓甚至螞蟻的蹤跡。

我瞠目結舌地站在那裏,瞪著那些雞。下雨了,雷陣雨,雞們在雨中驚慌地奔竄,巷子迅速被衝洗得幹幹淨淨,巷邊奔流著速成的小溪,我的冒險之旅至此終止。

我平靜地站在那裏,憑借著我的家學淵源咒罵老天:“死太陽,死積雨雲,死熱氣流,死正電荷和負電荷,掉下來,砸我。”

它們不理我,我不過是在暴雨中被淋透的一個傻瓜,然後我看見不遠處的院門開了,先出來的是我們那軟體蠕蟲一樣的收容站站長,一把由另一個人打著的傘遮在他頭上。那個打傘的人出來了,蠕蟲站長完全罔顧雨水把為他打傘的人淋濕了一半,一刻不安地摸索著對方的身體,沒有任何感情,就是一個男性在摸索一個女性的身體。

我靜靜看著蠕蟲站長在全不抗拒的小醉身上揩油,但這並不幹擾小醉關上院門,然後用那把雨傘遮護著站長消失在巷子另一端。

我靜靜看著院門上的一塊小小木牌,木牌上畫著一個八卦。我翻動了它一下,讓它轉到僅僅有木紋的反麵。

有一個賊,偷了人的東西,逃得太急,沒看見失主門上的八卦。有客時它翻成正麵,無客時它翻成反麵,在此地風俗中它表示一個公開的秘密:土娼。

我拖著腿離開這裏。

心裏有一種東西,讓我在禪達城外跛步時仍未意識到腿上的疼痛。在雨幕中有一個人拉住了我,然後他扶住了我,又像是靠住了我。我和郝獸醫不知道誰依靠著誰,在雨幕中深一腳淺一腳地走著。

郝獸醫一直在抹著臉上的雨水,後來我發現他在哭:“八個重傷啊!都比你重的!扔在屋裏沒人管由著爛的!他們說殺了我,殺了我。我沒有槍啊,我說我是來救你們的,我怎麼能殺人?我是醫生啊!你們咋說我也是醫生!”

我沒理他,我們拚力把彼此從泥沼裏拽離。

這時我又看見那條巨大的狗,它從雨幕和郊野的荒草之中射過而不是跑過,雨幕茫茫讓我根本看不清它的終點,所以我不知道它為何跑得如此瘋狂。

當我和郝獸醫從後邊那條破牆縫子裏擠進來時,廟裏的地上已經開始漂浮零碎了,迷龍和他新結識的狐群狗黨坐在高處泡腳。

“還當你們會騎著兩條大魚回來呢。就有魚湯喝了。”蛇屁股用腳拍打著水。

我竭力把自己弄幹一些:“就瞧見一條狗。”

康丫咂巴著嘴:“狗肉也好吃啊!”

我擰幹衣服,說:“你去跟它說吧。”

康丫不知死活地東張西望:“哪兒呢哪兒呢?”

我無心再理他,因為郝獸醫正在提心吊膽向幾乎每一個人發問:“沒查人頭吧?點過卯沒?”

“獸醫,你真以為他們知道這裏有多少人頭嗎?”我說著,就聽見廟門外濺著水聲的急刹,還有何書光的噴嚏。

張立憲問:“這裏有多少人?”

何書光不太確定地答道:“七十多個吧?”

押送兵給出的也是個模糊的數字:“報告長官,七十多吧。”

一袋大米被推進泥濘裏,押送兵讓開條道,不用他們吆喝,我們自行衝過去把米從泥裏拖出來。張立憲發動了車,給米和我們濺上了更多的泥。

張立憲老遠地扔下一句:“原地待命!團座已經出發!很快就有行動!”然後和著何書光的噴嚏一起遠去。

我們湊攏了為數不多的破舊鋼盔,尋找相對幹燥的柴草準備做飯。

已經徹底空了的米袋子蓋在郝獸醫身上,這是對年齡最長者的照顧。

潮濕的柴草劈劈剝剝地燒著,濕煙讓我們在沉睡中仍被熏得兩眼紅腫淚流不止。幾個被當作粥鍋的鋼盔扔在一邊,有的被睡在泥濘裏的我們當作枕頭。

我膝上墊了蛇屁股的菜刀,拿一張破紙頭和一個破筆頭在那劃字:“……兒欲盡忠,則難盡孝。此戰渺茫,凶多吉少。兒思父恩,則生愴然……”

我們在這裏又耽擱了一天,喝了兩頓稀粥。除了稀粥還給我們中間某幾個封了官。阿譯營長,我連長,李烏拉和康丫做了排長,郝獸醫終於被正名為少尉醫官。我終於確定是真要打仗了,否則官位不會派得這麼大方。

郝獸醫痛苦地翻個身,看了眼我,臉上有些責怪之意。我倒先喊了回去:“知道你風濕痛!睡覺,睡覺。”

老頭兒絮絮叨叨地說:“又寫遺書呢?我說煩啦,你這合適嗎?左一封右一封遺書就照家裏捅,我要是你爹非嚇出失心瘋來不可。”

我接著寫,不理他:“他不是你,你不是我爹,我不是你兒子。”

“咱好好的不行嗎?”老頭兒不甘罷休,還說。

“睡去睡去。”我已經不耐煩了。

押送兵進來,開始吵吵:“出發啦!走啦走啦!”

人們亂糟糟地起來,有的最後烤一把火,有的忙著滅火。迷龍大聲地打著哈欠,要麻和不辣簡直在比劃跺腳,康丫一邊戴鋼盔一邊把鋼盔裏殘餘的幾個米粒撈進嘴裏,郝獸醫披著麻袋,聽見豆餅咳得不成話,又把麻袋披到豆餅身上。

這是一支不僅饑寒交迫,還睡眼惺忪的軍隊。

我最擔心的是把我們這七十多人當作一個營送上戰場,那這所謂的營還不夠一個日軍中隊甚至小隊塞牙縫。但是他們許諾說一個標準營在我們要去的地方等我們,我們的武器裝備也在那兒等著。

我們出發,但大多數人擠在廟門口茫然了——今天大霧,厚重的霧氣把十幾米外都屏障了。

我們在霧中艱難跋涉,霧氣厚到這種地步,以致我們隻能一個人拉著另一個人以免掉隊。阿譯在咳嗽,我在咳嗽,要麻在咳嗽,把米袋裹在身上的豆餅在咳嗽,把米袋讓給了豆餅的郝獸醫也在咳嗽。迷龍“咳!咳!”地咳得聲動四野,但隻有他不是在咳嗽,他在取笑別人的咳嗽。

我們是一支穿越霧氣的咳嗽大軍。我們的領袖阿譯非常緊張,因為昨天有人告訴他,他是營長,最高長官,他得指揮我們打仗。

他湊在我身邊,咳嗽更凸顯他驚恐的眼睛:“我要幹什麼?到地方我要幹什麼?”

我斜眼看著他,問:“軍官訓練團出身,你不會打仗?”

阿譯有些赧顏:“除了練操典就是背語錄……我哪兒打過仗!”

我看著他但是並不同情,我們有很多他這樣的軍官。我扭過頭不看他,說:“封你營長的人讓你做什麼你就做什麼。”

阿譯急得有些抓狂了:“他讓我督戰!什麼是督戰?”

這真是個讓我們所有要打仗的人都反感的字眼,我看了他一眼,走開了。

我的漠然讓阿譯更著急:“什麼是督戰?”

迷龍從他身邊過路時有意撞了他一下:“王八營長,犢子督戰。”

阿譯被撞到了路邊,他看著以往就對他冷漠的人加倍地冷漠,更加茫然。

腳下的土地終於平了,我們踏著腳下明顯是用人工碾平的硬土,聽著霧氣中傳來的巨大引擎聲,被螺旋槳撞擊的霧氣像怪物向我們撲來。

豆餅驚恐地大叫:“日本鬼子!日本鬼子!”

他猛然撲向了我們,讓整個隊伍更加混亂。押送兵和我們中間罕有的幾個還有槍的人摘下槍往他指著的方向空比畫——但我們隻看見霧氣中一個龐然大物的影子,引擎在預熱,它的螺旋槳緩轉著把霧氣推送向我們。

要麻一巴掌拍在往人群中死鑽的豆餅頭上:“瓜娃子的笨蛋!看見飛機就喊日本!”

康丫興奮地直蹦:“我們的飛機!打日本飛機的啦!嗒嗒嗒嗒嗒!那麼大的炮,看見沒?”

阿譯被他斬釘截鐵的語氣說得拿不定主意,但還是決定糾正一下:“是美國盟友的飛機。”

我看著那個被康丫說成戰鬥機的大家夥。他說的炮是螺旋槳發動機,美國空軍的標識倒是清晰可見。我告訴他們:“C46是運輸機,這是駐華空軍特遣隊。”

迷龍亢奮得不行:“我們要上去嗎?屁股擱哪兒?得有個抓手的地兒吧?”

看這家夥的架勢是以為自己要坐在翅膀上了,但在他往那上邊蹦之前,押送兵忙不迭地把我們趕開了——那是連他們也不敢碰的禁忌。

我們在霧氣中躦行,已經凍麻木了的神經又被現代工業的奇跡弄得有點兒亢奮,“嗒嗒嗒”“咚咚咚”的口頭模擬掃射和“烏滋空通”“噓——轟隆”這樣的模擬轟炸在我們中間層出不窮,我們實在已經被日本人欺負得太久了。

“我們要去打東京嗎?”阿譯驚恐而小心地問我,又帶了很多向往。

我瞧了他一眼:“上海都飛不到就沒油了。”但是我在笑,那種笑並不全然是對阿譯的恥笑,我和其他人一樣興奮。

虞嘯卿做軍火展示沒讓我覺得有什麼,霧氣裏的機群卻讓我亢奮,像是個沒腿的人接觸到生平第一條假肢。

很多人看著機側漆的那個裸體女人發呆,起反應的不僅是他們嚅動的喉頭。我們被帶到一邊,現在在霧氣中影影綽綽的是C46飛機龐大的屁股。

一個貌似地勤管理人員的軍官匆匆跑過來:“脫!衣服都脫啦!”

“換新衣服啦!”“要換新衣服啦!”“發槍!”“對,還要發槍!”“娘的,我要花機關!”“花機關算什麼?那個叫什麼?”“燙媽生!對,燙媽生!”“鱉犢子燙媽生,砸我一身瓦片。”“讓你充好漢。”我們興奮地聒噪著,低語著,爭先恐後脫著衣服,脫掉褲子。

我擠向那個軍官,遞出我在破廟寫好的紙片:“長官,長官,能不能幫我寄封信?”

那家夥隻是少尉,但對著我這中尉的架勢好像他是少將:“寄什麼鬼信啊?”

我點頭:“就是鬼信。遺書。地址寫背麵了。”

那家夥看了看我,算是接過去了:“你們是去打勝仗的。寄什麼遺書。”

我點頭哈腰地回到人群中,看著那家夥把我的信隨手塞進了褲子,也不知道會不會幫寄。我脫下褲子後便露出了大腿上包紮的繃帶。我退進了人群,把迷龍和康丫拉到我的身前,郝獸醫也好心地遮過來。但隨即我發現,沒人管這種小事,於是我可以專心用褲頭上多出的一小截繩頭綁住磺胺藥瓶。

那個軍官在我們中間看也不看地走過,一邊在他的登記簿上劃拉著什麼,他唯一關注到的是不辣仍背在肩上的漢陽造,他喝道:“放下!背著槍幹什麼?”

不辣很不自信地囁嚅:“……打小東洋……”

“到地頭美國人派槍,英國人派衣服,背這塊廢鐵去幹什麼?放下!”

不辣很難割舍地把槍歸入脫了一地並被攏成一堆的那些破衣爛衫,其他幾個好容易保留了自己槍支的人有樣學樣,連要麻的刺刀、蛇屁股的菜刀也放了下來。

軍官對了隊列外我們看不清的幾個人影叫喚:“發吧!每人一個!”

“發裝備啦!”“排隊排隊!”我們自覺地站排了,亢奮地等著我們的新家夥。

然後便開始發了,人手一個。我們本來就冷,現在更加冷,我們在霧氣中赤裸著或蒼白或髒汙的軀體,很多人身上帶著暗紅色的新疤。我們發著抖,拿著我們新擁有的、替代了衣服和武器的東西——一個印著英文的紙袋。

我的腦子已經被凍得有點兒木,我遲緩地念:“Vomiting bag(嘔吐袋)?”

“衣服呢?”“槍呢?”我們中間開始出現這樣的質問,終於是有點兒抱怨了。

軍官開始發怒:“聾了嗎?朽木!剛才說話你們在聽嗎?到地頭美國人發武器,英國人派衣服!就在那邊的機場!穿衣服帶槍幹什麼?”

我們中間最強烈的抱怨是來自不辣哀哀的聲音:“冷啊,長官。”

軍官挺起胸膛,掃視著我們這群瑟瑟縮縮的人:“我不冷嗎?這是上峰命令!國難當頭!委員長的早餐都已經是一杯清水一塊餅幹了!你們是裝備最精良的部隊,要想著為國內抗戰的弟兄節省!”

我們都啞口無言了。軍官大人拍著我們的肩,被他拍到肩膀的人便裸著瘦弱的身子爬上側艙門的簡易舷梯。

軍官大人現在友善了許多:“小心點兒。第一次坐飛機都會吐的。”

我們挨個兒爬上舷梯,我前邊的郝獸醫、迷龍被機艙門吞沒,我後邊的阿譯用頭撞著我的屁股。我們小心地抓緊了Vomiting bag,似乎嘔吐會是我們征程中最可怕的事情。

我爬在那個跟垂直差不了多少的梯子上,身後起了騷動。我回頭,軍官正把要麻和他之後的人全攔住,李烏拉和其他幾個人都在其中。

軍官伸出手攔著他們:“再上超啦!下一架!等下一架!”

要麻站在下麵叫:“不辣!豆餅!——不辣你下來,咱們一起啊!”

不辣就在我身邊,他有些囁嚅,顯然,他想一起,但他不想下去。

軍官將他推開:“下一架就一起啦!喊什麼喊?再喊哪兒來的回哪兒去!”

我們頓時安靜了,要麻他們被轟趕到我們看不清的霧氣裏,我們被機艙吞沒。

估計這飛機是用來運貨的,連舷窗都沒幾個,而且為了盡可能裝更多人,它已經被拆掉了包括座椅在內的各種艙內設備,讓我們像罐頭一樣擠在一起,貼著彼此冰冷的皮膚。

一個美軍飛行員從駕駛艙的隔斷裏看了我們一眼,轉回頭向著機艙下的地勤人員大罵:“這是你們說的貨物嗎?他媽的!在這樣的天氣裏你們讓我運人!”

引擎已在預熱,在貨艙裏聽來轟鳴聲尤其大,我們根本聽不見地勤的解釋。我看著簇擁在我周圍緊張的臉,阿譯的臉、郝獸醫的臉、不辣的臉……連迷龍現在都有一張緊張的臉。我們的皮膚快粘在一起了,在這樣一個從未經曆過的環境裏我們都不說話。

飛行員一邊忙著起飛前的準備,想起什麼來時便暴怒地向飛機下抱怨:“我的護航呢?我開的是日本運輸機嗎?天上飛的戰鬥機全是日本鬼子的!飛虎隊呢?!”

我流著汗,雖然冷我仍然流著汗。很近的距離上阿譯直直地瞪著我:“他說什麼?”

我騙他:“他說眨巴眼就到了。”

飛行員砸著他的座艙,起勁地罵著:“起落架沒修好!比起落架還該死的是中國的霧!比霧還該死的是美國的起落架!”

阿譯瞪著我,無論如何他知道那不是在表示高興。

我不再看他了,我轉頭,正對著郝獸醫蒼白的臉,這時候預熱好的引擎開始轟鳴,在它轟鳴的同時康丫開始嘔吐,他一瞬間就吐得天翻地覆。不辣和豆餅拚命地捶他。

康丫邊吐邊哭號:“我不飛啦!媽呀我要下去!”

我說:“還沒飛呢你叫什麼叫!要飛先得滑行!”

康丫從嘔吐袋裏抬起頭:“啊?”當他發現自己還在地麵時,他的嘔吐也奇跡般地立刻停止了,他和不辣擠到小得比人頭大不了多少的舷窗邊,看著在C46轉上跑道時窗外移動的地麵。他立刻輕鬆起來:“就跟坐汽車一樣嘛。”

不辣悻悻地說:“飛不起來啊?美國人也沒什麼了不起嘛。”

飛行員向著地麵扔下最後一句,他說的時候也知道是沒人聽的:“他們不是凍肉!”

然後這架飛機在簡陋的跑道上加速滑跑,震動轟鳴,我那點兒粗淺的理論常識不足以應付這樣的實際。正得意的康丫和不辣互相撕扯著摔在地上,艙板上人們擁擠著滾了一地。

原運輸營副排長康丫對飛行員大罵:“你他媽的會不會開車呀?”

正副駕駛都沒有理他,我們的世界陡然傾斜,康丫摔過來時用額頭狠撞了我的顴骨。我們幾個人抱成一團在艙裏連滾帶爬。

簡陋的標識燈在霧氣中閃爍,這架飛機載著我們,衝破霧氣升空。

我們就此升空,據說在著陸的機場我們將會得到武器、衣服、完整的編製,一切。人手一個的嘔吐袋基本沒用上,雖然它是上峰們為我們考慮到的唯一細節,但嘔吐是我們一路上遇到的最微不足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