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種人算是什麼父親呀——
因為老家現在的情勢不是很安全,三年前,父親也不理我們,擅自主張叫我們移民到日本,說什麼已經和媽媽的娘家聯係好了——
吽————
忽然間,一個低沉的聲音在風桐的腦中回蕩。
——什麼?
風桐驚愕地環視四周,卻沒有一個人在呼喚他。
聽起來像是某種野獸的聲音,但是家裏好像沒有飼養什麼小動物。
那是什麼?
緊接著腦海中浮現著一團莫名的物體,看起來像是蛇類盤曲的身影——
【風桐——】
背後傳來熟悉而又陌生的聲音,風桐轉過頭。
門口的櫻花樹下站著一名高高瘦瘦的人影……
那不正是自己最痛恨的人嗎——
【老公——】
【爸爸——】
不隻是母親,姐姐她們也在第一時間看到了父親。
風桐不知該作何言語,我知道他也看到了我,但彼此卻沉默著。
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不知如何是好。
這時——
【咳咳咳——】
扶著窗台的媽媽劇烈的咳嗽起來,一下便撐不住了。
【媽媽——】
【太太——】
婆婆和我趕緊將媽媽抱回房間,用棉被蓋好。
【風桐,爸爸他——】
聽見姐姐的呼喊,風桐把頭轉向院子,那個男人突然昏倒在地,風羲一見,趕忙跑了過去。
【爸爸,請振作一點!】
父親在姐姐的照料下勉強睜開了眼睛,清瘦的臉頰,幹裂的嘴唇哆嗦著焦急道。
【風羲,記事本呢?】
【爸爸,是這個嘛\/】
風羲用眼睛張望了一下,看到父親風信黑色的大衣底下掉落著一本筆記,趕忙拿到父親眼前。
【對,就是這個,這可是非常重要的東西呀。】
風信枕著女兒的大腿,緊緊握著筆記,抱在懷裏,鬆了口氣。
然而,這一幕卻被風桐深深地印在腦海,久久不能忘懷。
妻子的安危盡還比不上一本來曆不明的筆記,風桐哭笑不得,注視著身側臥病不起的母親,嘴角泛起一絲苦澀。
這算什麼男人——
看著父親懷裏的筆記,攥緊的拳頭顫抖不已,他在害怕——
對那本書,源自本能地感到莫名的恐懼——
而且——
剛才的幻覺是怎麼回事?
……
【太好了,還好隻是疲勞過度啊。】
風羲將覆在父親身上的被子蓋好,深深鬆了口氣,臉上露出一絲欣慰。
【風羲,你還是一樣有精神呀!你媽媽的身體怎麼樣了。】
身為丈夫和兩個孩子父親的風信總算在這時想起了妻子和兒女。
【你在這一年裏,也似乎一直在什麼地法閑晃著呢?】
一旁的風桐毫不理會地譏諷道。
【阿桐?!】
風羲轉過頭,詫異的看著一改往日矜持的弟弟,感到氣氛有些不對。
【你要隨意去做任性的事也無所謂啊!媽媽因為過度勞心,身體已經很虛弱了——】
風桐壓抑著內心的憤怒,冷冷的說道。
【醫生說,她已經時日無多了……】
說道這句,風桐渾身都在顫抖,深深地低下了頭。
【是嗎?】
風桐按耐著心情吐露的實情,隻換來了風信比嚴冬還冷的兩個字。還有漠不關心的表情。
【隻有這樣嗎?隻有這樣嗎?
你一直丟下我們不管,事到如今竟敢回來這裏——】
再也壓不住憤怒的情緒,風桐站了起來,在顧不了那些禮義廉恥,朝著父親風信大吼大叫。
【阿桐——】
風羲拉住情緒失控的弟弟,安慰道。
【我還以為你回來會說一兩句道歉的話……對爸爸而言,那本肮髒的筆記更加重要吧?】
風桐悵然若失,留下這句話後頭也不回的走出房間。
【阿桐說得很對,你獨自留在祖國究竟在做什麼?你仍在那家出版社工作嗎?】
風羲不禁問道。
【我現在還未能詳細說明,但我在西安那裏發現了非常重要的文獻,我想試試將它寫成書,如果可以的話,我們一家,不,說不定我們的國家也不用那麼遺憾了……】
風信坐起身來,掏出那本又黑又髒的筆記,衷心道。
【不,我一定要寫出來……】
他攥著那本筆記,如同著了魔一樣。
風羲沒有說話,看到父親身體安康,施了個禮便自行告退。
……
【算什麼呀——
算什麼呀——
算什麼呀——
那也算是父親?是一家之主嗎?】
風羲從父親的書房裏出來後,雖然強裝淡定,實則憋了一肚子火氣,
拿起棍棒,丟開渾身解數,登時龍蛇起舞,虎虎生風,狹起落地花瓣,攪了個稀爛,又複上幾招山東大擂,撥草尋蛇,狠狠敲了頓院裏的櫻樹。
【什麼父親嗎?不過就是個放浪的中年人!】
劈裏啪啦又是一頓敲打,發泄心中怨氣。
【在不停手,我會沒命的……】
這時,被風羲全方位無死角的攻勢逼到牆角的弟弟不禁害怕著哆嗦道。
【啊……】
風羲看著狼狽不堪的弟弟,掩著嘴,尷尬萬分。
從那時起,風信就將自己關在書房裏,究竟是要寫怎樣的書,沒人知道,即使是喜愛古典文學的兒子風桐也對風信的著作感到忌諱。
月色美麗的夜晚。姐弟兩人靜靜地坐在庭院走廊眺望著月色。,
【不還意思呀,阿桐……】
【沒關係,我很能理解姐姐的心情。】
風桐抵著自己的下巴。
【媽媽已經不久於人世了,老家地震後,當爸爸決定讓媽媽回到故鄉的時候,我其實已經有點了解了。本以為背井離鄉會有什麼好事發生,我們一家也不用在擔心受怕,結果爸爸卻仍舊……】
她仰躺下去,望向風桐拍拍身旁:
【阿桐,你也過來這裏吧?】
心髒頓時猛烈跳了一下。
【喔、喔。】
風桐警告自己,千萬別讓對方察覺自己的心跳加速,並以僵硬的動作躺在姐姐身邊。草皮響起沙沙聲,鼻孔滿是潮濕泥土的氣味。
偷偷看了旁邊一眼,風羲白皙的手隨意擱在草地上,此外還有美麗的大腿與身體曲線,以及撐起衣料的胸部隆起。
移開視線,風桐仰望頭頂的星空,銀河在深邃的夜空閃爍,滿天都是明亮的星鬥,已經分辨不出哪個才是北鬥七星。
【爸爸的樣子和以前完全不同,總覺得他在媽媽病重之後簡直像被附體一樣。】
他直直注視著夜空中全個圓圓的月兒,如是說道。
【說的也是,真希望有人幫爸爸驅驅邪。】
風羲嚇得遮住嘴巴,隨即開玩笑道。
【那是指驅除爸爸吧……】
風桐再度偷看姐姐的側臉,她正微微張開嘴巴,露出有如稚子的表情沉迷於星空。
翌日,放學後——
風桐從樓道裏跑過去,來到了掛著弓道研究會牌子房間前。
從門的對麵傳來了遠山同學的聲音。
【真是不要臉的女人。】
(呃)
光是那冷冰冰的尖銳聲音就仿佛擁有著把對方的心髒給撕裂開來的威力。
【像你這樣的支那女人,沒有嫁到遠山家真是太好了。我家也可以不用多上一個又是不知廉恥又是女流氓的成員了。】
一打開門,就看到遠山和穿著學生儀服的姐姐在裏麵相互瞪視著。
遠山的眼神就像是西伯利亞寒流一般冰冷,但令人驚訝的是姐姐也並不服輸。她以堂堂正正、充滿氣勢的目光把遠山的視線反擊了回去。
【女流氓什麼的,您還是那麼了解這些陳腐得都快發黴了的詞彙呢,我還以為遠山同學會有點才學呢,連招呼都不打突然就趕過來、單方麵大吵大鬧的你,不更像女流氓嗎?】
【到底是用哪張嘴說出那樣的話來的?我們可是聽說了你在大街上有激烈的打鬥呢。】
【咦,你今天還是帶著這麼多條跟尾狗呀——】
【總好過你不甘寂寞,跟自己的弟弟擁抱吧。】
【嗬嗬嗬,如果你不甘心,便試著和那邊的狗擁抱一下吧。】
【你那是什麼意思!】
【喂,你們兩個請安靜,我們還要社團活動呢。】
兩個女生的爭吵實在太尖銳了,同時還散發出寒冷徹骨的空氣。讓風桐感到丟臉的是,自己就那樣站在門前,根本無法踏進室內。
風桐隻感覺到,就算自己現在闖進去,也會被那種如同吹著冰雹般的空氣給趕出來的。
……
臥室。
【信君今天也在書房嗎?】
殘存於她體內的生命,幾乎已經到了油盡燈枯的地步。最近也已經隱約感覺到自己的死期接近。
回到娘家之後,安穩地度過的歲月,她就宛如置身於別人的夢中一般。
不治之症,這原本已經喪失了一切的人生惡號,卻以三年前的那一天為分界線,之後再也沒有人再自己麵前消失過了。
無論是風桐,風羲,還是自己的丈夫,在相遇之後都沒有離開過,至今仍然在一起。
但這樣的幸福也並非是毫無理由的。
兩個孩子和丈夫就是她全部的世界,尚在時如此;死後若還有知,想來還如此的。
先一步離開,稍晚一點離開又有什麼差別呢?
這個世界在最後的時刻待人如此溫柔,以至於她還想多耽擱一會。
不過已經足夠多了,她並沒有落下太多幸福,也給予他們足夠多的溫柔。
眺望著窗外的櫻樹,一個人心裏所向往的歸宿究竟是何方呢?
伴著幸福的花瓣落下吧。
……
【呀,婆婆,我回來了。】
風桐一踏進屋裏,就看到婆婆在門口靜靜地等著。
一瞧見風桐和風羲回家,千代婆婆垂著頭,拖著虛弱的身體朝我們走了過來。
【小姐走的時候,很安靜。】
這麼說完後,婆婆退到臥室門口靜候著。
像是靜靜睡著。
她,閉上眼睛。
……隻有庭院的花瓣落下。
悄悄落在窗邊,伴隨她的永眠。
平和的睡眠。
母親到最後還是如此從容。
風桐靜靜佇立在母親的身旁,微博的意識中盡是些蒼白的歎息。
時針流轉的聲響,有如柔軟的手掌。
一層層撥開那片被侵蝕的心。
花瓣掉落的聲響。
過往腐爛的每一天,沒有遺留下任何痕跡。
風桐看著睡著的母親——
那是遙遠,遙遠的夢。
滴答滴答——
聲音在敲響,仿佛編織著永遠的曲調。
直到夢境的盡頭。
——
【玲奈——】
那個男人直到這一刻才肯現身。
【你別靠近媽媽——】
風桐轉過身朝著父親大吼道。
生平第一次覺得那副嘴臉竟是如此惹人憎惡。
淚水是那麼沉重,啪嗒啪嗒地掉落下來,和這空蕩蕩的軀體是如此的不搭調。
說完,風桐咬牙站起,一言不發的向外走去。
風信一頓足,並未將兒子的氣話放在心上,自顧自的跪坐在妻子身旁說道,
【玲奈,你為什麼不等我呢?
我明明……隻差少許便可以完成那本書的……】
【阿桐……】
風羲一見弟弟奔出,放心不下,跟著追去他出了大門,隻見風桐發足疾奔,並不應答。她吸一口氣,竄出數丈,當即攔在他身前。
兩人呆立半晌,“啊”的一聲輕呼,風桐被風羲擁在懷裏,安慰道,
【你要振作啊,阿桐。】
風桐自跑出家後,早已淚珠盈眶,這時再也忍耐不住,眼淚撲簌簌的滾下衣衫。
忽覺得一隻柔軟的手輕輕撫著他的頭發,柔聲問道:【放心吧,你是個堅強的孩子啊。】
這聲調語氣,撫他頭發的模樣,便和從前母親安慰他一般。
風桐倚在姐姐身上,他與風羲同在數年,實不知自己和她已是刻骨銘心、生死以之。不覺伸臂反將她肩膀抱住,柔聲道:
【那麼,那麼,請你一直陪在我身邊吧。】
風羲見他舉止與平昔大異,心中稍覺慌亂,道:【阿桐,我……我們……】
風桐低下頭來,又是愧疚又是難以自製,道:【其實很久以前,我就希望姐姐一直陪在我身邊了。請你別讓我孤單一人!】
風羲更加慌了,心頭五味沉渣,忽又覺得心中如同灌注了麥芽糖一樣甜蜜,但想到抱著自己的竟是自己的胞弟,翻滾的愛意頓時被塗上一層蜂蠟封口,連呼吸也忘了,緩緩道:【阿桐,對不起,我……我……】
【騙你的……】
風桐摟著風羲雙肩的手悄然滑落,低著頭擦幹眼淚,輕輕的道:【對不起,姐姐,你別再理我的事了,請回到爸爸和媽媽身邊去吧。】
【阿桐……】
風羲不知如何回答才好,淡淡一笑道,
【行了,你回去吧!
因為我,即使孤獨一人,仍是個堅強的男子漢呀!】
連「喜歡你」也說不出口,隻能作出一笑置之的樣子,就連哭泣的臉上顯現的悲傷也已經忘記了吧。說著「討厭」也好,甩開的手也好,習慣了的那份溫柔,盡數是傷害,若能善好便可微笑,最擅長不讓任何人發覺的,埋葬自己的心聲……能做的,就隻有它了……
再見……
大家都消失了……媽媽……姐姐……我永遠都是這樣子,隻能目送她們離開嗎……?
風羲木然佇立在樹下,席卷而來的狂風像要將胸口撕開個大洞。
如果隻用碰觸,就可以守護,想要立刻,把你拉到我的身旁,擁抱住你
想要把我的愛意傳達給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