駛往新野的馬車跑得飛快,陰麗華依在劉秀懷裏,望著車頂,一言不發。t娘死了??兒死了?
t怎麼可能呢?
t進宮前的那一次母女抱頭痛哭,竟成了永別?
t不,一定是哪裏出了錯!
t陰家那麼堅固如宮殿一般的塢堡,當年新野大亂時都沒出事,如今在劉秀的治下怎麼可能就進了盜賊?陰家那麼多的護院和門人呢?大哥呢?為什麼死的人會是她年邁的母親和她剛及弱冠的弟弟?
t到底他們跟誰結下了如此深的仇恨,非要殺了她鄉下的家人不可?難道沒有人知道她陰麗華是皇帝的貴人麼?難道沒有人知道她的兄長和弟弟都在朝為官麼?
t手下一點一點地握緊,究竟是誰?對他們陰家如此恨之入骨?!
t劉秀將她緊握得骨節泛白的拳頭捂在自己手裏,試圖安慰她,讓她鬆開手。
t“這件事交由我來查,不管是誰,我都會給你一個交代。”
t“我要親手殺了他!”牙縫裏擠出來的這句話,帶著她這輩子最大的恨意。
t日夜兼程,馬車在兩日後停在了新野陰氏塢堡的大門口。
t陰麗華昏昏沉沉下了馬車,抬眼看闊別了十二年的家,卻見門口高懸著刺目的白素,等在門口的陰識、陰興、虞氏和陰就,披麻戴孝,俱著素服。
t陰識蒼白憔悴的臉,顯然是一副重傷未愈的樣子。
t她張了張嘴,沒能發出一絲聲音。
t對麵的陰識和陰興卻先率仆婢跪了下來,“臣拜見皇上,陰貴人。”
t不等劉秀做出反應,她突然發狠推開他們,拔足往正堂狂奔。
t白素低垂的正堂,守堂的奴仆個個身著麻衣,白素隱約處,兩具棺柩安放在正中。她深一腳淺一腳地往裏走,眼睛死死盯在那兩具棺柩上。
t再也沒有人打她罵她,要不認她這個女兒了;再也沒有人觸著她的傷口淚眼婆娑地問她疼不疼了;再也沒有人明明氣她惱她,卻又總是一次又一次地原諒她了。
t還有?兒,那個打小喜歡黏著她不停地喚姐姐的孩子……
t忍了兩日的眼淚毫無預兆地便撲簌簌往下落,她撲到靈柩前,不停地拍打著,哭叫著,可是卻始終沒能喚醒一個人。
t有人拉住了她,有人抱住了她,有人在她耳邊不停地哄勸著。她聽不到感知不到,隻知道這些年她有無數個可以回來的理由和借口,但她卻始終沒有回來。她想要等她過得更好的時候再回來,她想要讓家中的老母看到她過得好……
t可是沒想到,等她再回來卻是隔了一層棺木,她連母親的最後一麵都見不到。
t哭到神誌不清時,有人將她抱了起來,進了一個房間裏……似乎,是她未嫁前的閨房。
t想起那個時候她剛來這裏,一切都小心翼翼地扮演著原本的陰麗華的樣子,享受著原本屬於她的一切。陰識懷疑過她,陰興懷疑過她,卻獨獨陰夫人不曾疑過她半分,始終心肝肉一般疼著她寵著她,不論她犯下多大的過錯,始終不曾真正怪罪於她……
t這世上最疼她的那個人,沒了,就這樣沒了。
t“麗華,麗華……”劉秀摟著她,在她耳邊不停地低喚著。
t哭到浮腫的臉,帶著茫然。她慢慢地抬眼看他,片刻,動了動嘴角,嘶啞地喚了聲:“文叔……”
t他緊了緊手臂,將她密密地圍住,慢慢地答:“我在呢,我一直都在。”
t她放鬆下身子,慢慢地閉上眼。
t隻是片刻後,她又突然睜開了眼睛,脫離他的懷抱,抓住他的衣襟,咬著牙,一字一句:“不管是誰,都不能放過他!”
t“殺你娘和你弟弟的人已經抓住了。”
t“在哪兒?”
t“縣衙。”
t陰麗華掙紮著下床,就要往外跑,劉秀一拉扯回她,“你如今身子太弱,歇一晚,明日我帶你去。”
t她睚眥欲裂,幾乎恨到全身打顫,咬著牙,“我一刻也等不了,我現在就要去親手殺了他!”
t劉秀終究是拗不過她,密密為她裹了厚重的大氅,連夜讓陰興帶他們去了縣衙。
t新野令引著他們進入衙獄,入眼便是素衣單薄,渾身血跡的一個人。
t“便是此人了。”
t陰麗華全身一震,一直未曾消散過的恨意陡然高漲,淹過所有理智,衝過去便要拔陰興手中的長劍。
t陰興閃身躲開,劉秀抬手製住她,“麗華,讓朕先問一問他。”
t那人聽到劉秀的聲音,突然抬起了頭。
t劉秀終於看清此人麵目。臉上有兩條極醜陋的疤痕,左眉骨處似乎曾被人生生刮掉一塊肉一般,凹下去了一塊,不見眉毛。最重要的是,此人長了一雙極為陰鷙的眼睛,陰森森的,猶如地獄惡鬼。
t陰麗華卻低呼了一聲:“原來是他!”
t她無論如何都忘不了這一雙陰森的眼睛和這個幾乎要了她性命的人!
t“你認得此人?”
t她死死盯著這雙眼睛,咬牙一字一句:“此人名為柳重,更始二年,我被此人擄至長安,幾乎斷了性命!”
t可是,如今此人竟又殺了她的母親、弟弟!
t劉秀將她往身後拉了拉,交給陰興照顧。上前一步,站到柳重麵前,淡淡地問:“潁川與河東兩郡叛亂,朕親自平亂,卻從未曾聽說過你這樣一號人物。你攻入陰家,卻不為財物,獨獨殺了陰夫人和陰三公子,為的是什麼?”柳重陰鷙的雙眼直直射向劉秀,帶著濃濃的殺氣與陰森的寒意。但劉秀卻微抿嘴角,不閃不避,與之對視,“你的目的是什麼?是誰要你這樣做的?”
t但柳重卻不理他,隻是抬眼看向陰麗華,勾起唇角,譏誚一笑,“凶悍的母獸變成了一隻溫順的羊,看來這些年夫人過得不錯!”
t陰麗華身形一動,被陰興死死拉住。
t劉秀也隨他回頭看了一眼,淡淡地笑,“既然知道她是貴人,還敢殺她家人,那便是你有意而為之了?”
t柳重終於正眼看他,針鋒相對:“皇帝陛下意欲何為呢?不過區區一婦人罷了,你將她降妻為妾,我殺她母親兄弟,咱們不過彼此?”
t“合謀者是誰?”
t“我以為你的好皇後會將此事提前告之你。”
t劉秀點點頭,起身,隻對陰興淡淡三個字:“殺了吧!”擁著陰麗華便要走。
t但陰麗華卻是腳下不動,死死盯著柳重,恨到了極點,眼睛裏是一片透骨的凜冽,寒氣衝天。她慢慢掙開劉秀的手臂,抽出陰興手裏的長劍,一步一步走到柳重的麵前。
t劉秀緊緊跟在她身後,按住她的手,“不要讓你的手上沾血,我來。”
t她躲開,不讓,“不,我要親手殺了他!”
t柳重的眼眸中陰鷙不再,雙眼緊緊盯著她的臉,一眨不眨,醜陋的臉上,甚至隱隱帶了一絲解脫的笑意。
t陰麗華使出全身力氣,手起劍落!
t有兩滴血,落在了她臉上。
t劉秀飛快地將她的臉摁入懷中,自始至終,冷靜地看著柳重的臉,他一絲一毫的表情變化都未曾錯過。
t倒在血泊中的人,尚未死去,仍舊一雙眼睛直直望著他懷中的女子,熾烈而又狂熱。
t一瞬間,他明白了這個人殺死陰夫人和陰?的目的。
t居高臨下睥睨著這個將死的人,他將懷中人緊了緊,擁著她緩步出了衙獄。
t柳重的話,他們都聽在耳裏,不管他說的是真還是假,就算皇後沒有參與,也分明是知道內情的——那日早上她去請安時,她的樣子說明了一切。
t可郭聖通既沒有向劉秀說,亦沒有對她提示過半句。
t要她心中,怎能不恨?!
t對劉秀,她閉口不談郭聖通。是非對錯,她相信他總是會查明的,他說過要給她一個交代,那她便等著他的交代。
t隻是,還有更重要的一件事等著她來處理。
t那便是已懷了三個月身孕的枝兮。她肚子裏的,是陰?的遺腹子。
t最重要的是,她尚未同陰?成親,甚至連個妾都不算,在陰家的地位她仍舊是一個奴婢。他們總不能等她將孩子生下來以後趕她回去做奴婢吧?可是若不做奴婢,讓她跟著誰?不論她在哪裏,她的身份與地位都是尷尬的。
t總不能讓她還沒有成親,便要做陰?的未亡人吧?莫說她不忍,縱是泉下的陰?,怕也是不願的吧?
t“四公子待奴婢情深意重,他雖亡故,可他這一脈的香火卻不能斷!”一身縞素的單薄女子跪在劉秀和陰麗華麵前,滿臉的決絕,“這個孩子,奴婢是勢必要生下來的!”
t陰麗華仔細地看著她,依稀還有當年小長安那個小小孩子的影子,大大的眼睛,黑黑的瞳仁,麵上不見淒苦,隻是一徑地沉默,又倔強。
t她長長地歎息:“當年無心插柳,如今卻是給我弟弟留下了一條根……難道就真的是上天一早注定的?你……自己是如何想的?”
t“奴婢沒有想別的,隻是想生下這個孩子。”
t“那不論我如何安排你,你也都無怨言?”
t“若當年沒有貴人,奴婢也許早已餓死。奴婢的命是貴人給的,貴人要奴婢如何,奴婢便如何。”
t陰麗華為難,陰識和陰興都已娶妻生子,不論將枝兮交給誰,她都注定了隻能是妾,將來孩子出生,便也注定了是妾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