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每每聽得她鬱卒莫名。
t都說女人過不去的,永遠都是時間這道坎。她從前不論如何都不肯相信,總以為麵對蒼老,自己能夠淡然處之,但如今看來,果然傳言不虛。
t錯眼間看到郭聖通清冷冷的眼珠子,猶如凝結而成的凜冽霜雪,直直掃向她,帶著一股子無法掩藏的恨意。
t她慢慢掙開劉秀的手,後退一步,拉著劉陽站到他們身後。
t並非害怕,隻是這種場合,實在不能惹怒郭聖通。
t今日朝堂之上勢必是要上演息戈一出,而她與郭聖通之間,也必須要相安無事度過今日。
t她的動作很明顯,劉秀怎會看不出來?深深看了她一眼,並未多說什麼,便舉步進了宣德殿。
t殿內眾臣早已等在了那裏,見他們進來,紛紛下跪揖拜。
t郭聖通與劉秀平坐上席,陰麗華與劉陽坐在劉秀側邊。劉秀坐下時,又側頭看了她一眼,卻沒有說什麼。
t這讓陰麗華突然就想起了漢文帝。上林苑的盛宴,文帝的寵妾慎氏與皇後竇氏平席而坐,中郎將袁盎因此而進諫,說了一句“尊卑有序則上下和”和“獨不見‘人彘’二字乎”之言,當時看完了這一段曆史的陰麗華深以為然。
t隻是沒想到這麼快,便情景重現。
t好在,劉秀不是文帝,不會當眾做出這等荒唐事。
t再不動聲色地看向郭聖通。似乎也隻有這個時候,她的脊背才是挺得最直的,一派的驕矜貴重之色,舉手投足,都在傳達著一個信息:她才是這大漢朝真正的皇後!
t她陰麗華縱是再受寵,這朝堂之上,也隻能居於下首。
t抿了抿嘴角,淡淡掃向大殿,眼睛在各色文武將臣麵上掠過,最後落在了鄧禹的身上,卻見他神色淡然,不動聲色。她微微扯起一邊嘴角,看向劉秀時,眼睛裏帶上了一抹讓他安心的笑。
t鄧禹是真君子,一諾千金,既答應了她,便一定會說到做到。
t酒宴開始時,先是輕歌曼舞。漢時舞蹈多為“舞袖”與“舞腰”兩種,“舞袖”是以長袖作舞,舞袖淩空超脫,翩躚搖曳,如行雲流水一般,姿態頗為曼妙靈動,讓人觀之心悅;而另一種“舞腰”則是以腰部的扭動為主,舞女們隨著鼓點前俯後仰,擺布傾折,豐碩善變,綽約多姿,當真是柔若無骨!又兼之舞女們秀麗姿容,隨著身姿的舞動,一顰一笑間,都帶了一種攝人心魄的嫵媚之感來。
t陰麗華不動聲色地巡視殿內各色臣子的表情,果然已有許多人略略失態了。不過想想也怪不得他們,都是在外打了十餘年的仗,此等姝顏美女,又豈會多見?失態也屬正常了。
t她微微側頭看劉秀,想知道他是否也如他們一樣癡迷?
t但抬眼看到他手執酒盅,若有所思的眼神落在群臣身上,分明是一副滿腹計謀的樣子。
t許是察覺到她的目光,劉秀眼睫垂下,轉而與她對視。
t她麵上雖是淡淡的,卻還是忍不住動了動嘴角,似笑非笑。
t他側首到她耳邊,在鍾鼓樂中,低聲問她:“你笑什麼?”
t她向他靠了靠,將眼睛放在那些舞伎們身上,問了他三個字:“可動心?”
t他挑了挑眉梢,轉眼細細看了看下麵的歌舞,才又對她笑,“若由你來跳,隻怕我便真會動心了。”
t眾目睽睽之下,她不好瞪他,隻好不理他。生了這麼多孩子,她的身段早不若年輕時輕盈,雖劉秀不嫌棄,但愛美之心她亦有之,與眼前這一群年輕貌美的姑娘比,怎能不讓她鬱結於心?
t正自感慨,卻忽聽劉秀儒雅而又響亮的聲音傳來:“諸卿當初若不與朕際會,光複漢室江山,自度又有何作為呢?”
t鼓鍾漸歇,舞伎退下,陰麗華低眉淡然,知道劉秀漸入主題,今日這場無硝煙的君臣大戰,正式拉開序幕。
t再看看殿中一班似醉似醒似微醺的臣子們,究竟這其中有幾分真幾分假?也隻有他們自己最清楚。劉秀此言一出,殿內鴉雀無聲,這些人似乎是在思索,又似乎是不知該如何回答。
t誰都能看得出來,劉秀此次宴請眾臣,絕不可能隻是犒賞這麼簡單。兵權握在自己手裏,誰都不會舍得放手。究竟是讓劉秀做一個善待功臣的仁德明君,還是做一個斬殺功臣為自己的政治生涯留下汙點的狠心之主,全在這些人的一念之間。
t“臣少時便讀書求學,可以做到郡文學博士。”鄧禹的聲音出現得恰到好處,既不顯得冷落了劉秀的這個問題,又答得誠實誠懇。
t“朕是知道的,鄧氏子孫,誌行修整,門風極好,又何愁做不到掾功曹?鄧卿過謙了!”
t鄧禹和了劉秀的唱曲,那下麵便該有人接著演下去了。陰麗華低眉看著自己交疊在膝上的雙手,圓潤豐盈,當真是養得好。
t“臣以武勇,可以做郡守軍尉,督討盜賊!”
t說話之人略帶了幾分酒意,嗓門頗大,一聽便知是粗獷不羈之人。陰麗華舉目望去,倒是眼熟。馬武,在昆陽和宛城時,她曾與之有過數麵之緣。
t劉秀立刻笑道:“且莫說督討盜賊了,馬子張,你若能做到一個亭長便不錯了!”
t下麵一片哄笑聲。馬武為人好酒,且又豁達大度敢做敢言,常在劉秀麵前喝醉了酒侮辱同僚,說長道短,毫無顧忌。劉秀倒也不對此人多加管束,反而有意放任他,常作為玩笑,與陰麗華取樂。
t馬武聽到有人笑他,大著舌頭道:“笑……笑什麼!若是跟著陛下,且莫說亭長,縱是盜賊,我也做得!”說著,一邊指向群臣,“你們,你們說說你們能幹什麼?”
t殿中眾臣紛紛你一言我一語地憶著當年事,想象著若不跟著劉秀,自己能幹什麼事,言至動情處,無不唏噓。
t這時,坐在下首席上的皇太子劉彊突然麵帶崇拜與好奇地問:“父皇,兒臣常聽人言及父皇當年的昆陽之戰。內心思慕已久,懇請父皇趁此機會,與兒臣講一講吧!”
t既是憶往昔,劉彊的這句話說得時機恰好。陰麗華幾乎忍不住擊掌讚歎,劉秀現在需要的,就是這一問!
t“昔日衛靈公請教爭戰之事,但孔子卻不答。太子知道,這是為何?”
t劉彊麵上驀然一白,小臉之上慢慢爬上怯意。
t劉秀望著他的大兒子,淺笑了一下,但口中所答,卻是凜然擲地:“此非爾所及!”
t陰麗華分明看到郭聖通握著酒盅的手猛然抖了一下,灑了半杯酒出來,浸在了她的裙裾之上。身後有宮女拿了羅帕要為她擦拭,卻被她推開。
t無心於郭聖通,陰麗華轉而以漫不經心的姿態看向鄧禹,雙手緊握,異常的緊張。這場大戲唱到現在,就差鄧禹的一句話了。但卻見他一手持盅,仰頭將酒喝了個幹淨,放下酒盅時,終於將目光與她相接,眼中似帶了一抹嘲諷。
t陰麗華側過頭,避開了這一道刺眼的目光。
t“陛下,如今江山一統大業成就,天下太平,臣願上繳將軍綬印,去甲兵,敦儒學!”鄧禹一字一句咬得極重,朗朗音調響徹大殿每一個角落,保證所有人都清清楚楚地聽在了耳朵裏。
t陰麗華忍不住側臉看過去,見他離席走入殿中,雙手高舉右將軍綬印於頭頂,屈膝跪在了殿中。
t偌大的宣德殿,如此眾人,竟已靜到呼吸可聞。
t劉秀沉吟不語,隻是靜靜望著殿下的鄧禹。
t這時,又有一人離席跪到鄧禹身旁,與他一般,雙手高舉綬印,朗聲:“臣亦上繳將軍綬印,請陛下收回!”
t此人便是那與鄧禹合稱左、右將軍的賈複!此人氣度剛直,素為劉秀所讚。看來,他是看出了劉秀的用心了。
t倒也是個明白人。
t隻是陰麗華沒有想到,第三個下跪願上繳綬印的,竟是吳漢!此人向來忠勇有餘,而活泛不足。劉秀的這番用心,他真能看得出來麼?想來不盡然。他的此番作為,必然也是一個“忠”字所趨。
t這個吳漢,果然沒有讓劉秀白護一場。
t左、右將軍和大司馬三人連著請願上繳綬印,下麵誰還能遲疑?誰還敢遲疑?
t大殿一片紛亂,眾臣紛紛離席,跪在殿中,高舉綬印,奏請劉秀收回。一時間,殿中呼聲震天,諸戰功赫赫的將軍們,請求卸甲,也是一般的氣勢如虹。
t若說起來,這些人,沒有一個傻子。似這般鳥盡弓藏之事,多少朝代更迭,均是有跡可尋,但凡是不想做韓信的,哪個也不會在這個時候違逆劉秀之意。
t陰麗華悄悄側頭問身邊的劉陽,低聲道:“這些人,陽兒怎麼看?”
t劉陽笑道:“大司空……向來對父皇最為忠心,上繳綬印,必是心甘情願;若真說起來,左將軍才是最了解父皇心思之人。”陰麗華私下去見鄧禹,他本知情,故而,鄧禹並未被他算在內。
t陰麗華讚賞地點頭,“此種事情,水是極深的,你需多看多學。”想了想,她又問了他一句:“你覺得父皇這麼做,對麼?”
t“為何不對?”劉陽反問,“京畿重地,皇權分散,擁兵之臣位高權重,父皇如何安寢?韓信、彭越之亡,看似可惜,實則必然!”
t陰麗華嘴角微露出淺淺笑意,摸了摸兒子的頭,“隻懂得這些還不夠,你要與你父皇多學學,知道麼?”
t“諾!”
t她轉頭看向劉秀。是時候了。
t果然,見劉秀麵帶溫和的笑意,順勢笑道:“既然眾卿決意自請上繳綬印,那朕便暫且收回……封鄧禹為高密侯,食邑四縣;賈複為膠東侯,李通為固始侯,食邑六縣,皆以列侯就第,加位特進,奉朝請……”
t陰麗華暗自呼出一口氣,側頭看劉秀。他溫潤儒雅的麵上仍舊帶著溫和的笑意,但掩不住滿意與光芒之色。
t鳥盡弓藏,圓滿結束。此次共封賞有功之臣達三百六十五人,外戚得以加封者四十五人。至此,大漢朝統一大業,徹底完成。退武吏而近文臣,集權中央,劉秀將原本已被王莽亡滅的漢朝,再次延續了起來,將要迎來的,會是另一個鼎盛王朝!
t此宴,臣是否盡歡不知道,但君可謂是盡歡!
t筵席結束,劉秀帶著郭聖通與陰麗華離開宣德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