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人想說什麼,便請直說吧!”鄧禹淡然的聲音帶著恭敬,恪守臣下之禮。t陰麗華低眉思索該如何開口。她自覺在感情上欠他良多,當初是她費盡心思勸他輔佐劉秀,如今卻又要費盡心思勸他放下兵權……
t雖來之前便已想好說辭,但真正麵對鄧禹的時候,她還是無法說得出口。
t“何事竟讓貴人如此難以啟口?”
t想了想,她問他一個問題:“範蠡是春秋時越王勾踐的謀臣,為幫勾踐滅吳,可謂是機關算盡。我隻是想要問一問仲華君,對範蠡此人,是如何看待的?”
t她話音未落,鄧禹黑沉雙眸驀然直直射向她的臉,“貴人此言何意?還請明示。”
t陰麗華微歎一口氣,與他對視,道:“仲華君,我今次來訪,並非以貴人身份,而是以故人身份。我們好好說說話吧!”
t鄧禹看著她,慢慢地問:“貴人當真是以故人身份前來,隻為‘好好說話’麼?”冷笑一聲,“我看未必,因為貴人向來不是這樣的人。貴人做事,從來直奔目標,似這般迂回,著實叫人難以相信。”
t陰麗華沉默下來。鄧禹的話,讓她無言以對。她不願承認鄧禹所說,卻又不得不承認他說的是事實。
t至少對鄧禹而言,他說的那些話,全部屬實。
t“你若這樣想,我也無話可說。”
t“那貴人此次,是代陛下而來了?”
t“不,我隻是來提醒仲華君,仗打完了。”
t“所以這便是貴人問臣如何看待範蠡此人的意思?‘狡兔得而獵犬烹,高鳥盡而強弩藏’,這便是貴人想對臣說的話,對麼?”
t既然鄧禹已將話挑明,那她也不再遮掩,直直望進他的眼睛裏,一字一句地道:“仲華君在這樣的事上向來看得明白,貧不改情,達不改性,陰姬也沒什麼好隱瞞的。如今天下已固,是要‘善始善終’還是‘兔死狗烹’,全在仲華君一念之間。”
t“那就請貴人說一說,究竟是怎樣個‘善始善終’法。”
t“你心裏明白的,幹戈已盡,便是要修文德之時了。”
t鄧禹雙目微眯,寒芒頓現,“陛下想要做什麼?”
t陰麗華淺笑,“陛下是什麼樣的人,難道仲華君不該是最清楚的麼?這句話當年我便說過,如今我還要再問,仲華君該是最清楚他的為人的!”稍頓,“可還記得更始元年時,陰姬與仲華君的那番交談?我說我保你無疾而終,我說到,便能做到!”
t“所以今日貴人便是來兌現承諾來了?”
t“若說是兌現,那也當得。隻是卻需要仲華君做一個取舍。”
t“舍什麼?又能取什麼?”
t陰麗華笑著起身,“過兩日陛下會宴請眾功臣,到時要舍什麼,取什麼,仲華君自然會知道。”走到門口時,似感歎又似感悟地說了一句,“塞翁失馬,焉知非福啊仲華君!”
t鄧禹站起身,在她身後問:“陰姬為他機關算盡,卻落此身份地位,又是禍,還是福呢?”
t她淺笑回頭,“我自認是福。”
t鄧禹望了她許久,終於點頭,微微一笑,“既然如此,那我便如你們所願。”
t“戰事雖已停歇,但江山百廢待興,仲華君,陛下離不開你。”
t“臣謝貴人提點。”
t從梁侯府回宮,劉秀並未問她此行收獲如何,她也沒有與劉秀多說,隻是提起了鄧禹的十三個兒子。說起鄧禹讓他們各使守一藝,且又治家嚴謹之事,不免感歎:“鄧家門風果然是好,修整閨門,教養子孫,皆可以為後世效法,且又資用國邑,不修產利。難怪當年我娘……”這樣說著,她突然想起,雙目放光地看著劉秀,“我也看了鄧震了,對那個孩子是極滿意的,絕不會辱沒了咱們義王!”
t劉秀皺眉,“你已與鄧氏說過此事了?”
t她搖頭,“我這個打算隻與你說過,到底此事還需得由你點頭同意才行!”說著便又笑眯眯的,“不過我今日讓鄧震帶著義王出去玩,看著他們並排站到一處,可真是一對惹人疼愛的小兒女!”
t劉秀無奈搖頭,“我看你這是……”
t她接口:“丈母娘看女婿,越看越滿意!”
t“你滿意是沒有用的,義王滿意才可。”
t“鄧家門風好,且又家訓好,義王將來若是能嫁過去,對她隻有好,沒有壞。”
t劉秀突然靜靜地看著她,“當年……嶽母是否也曾逼迫過你嫁給鄧家人?”
t她怔了一下,想起當年陰夫人與她說過的話:不是娘自誇,我看來看去,還是鄧家的孩子好!
t當年她死活不願嫁給鄧禹,沒想到這麼多年以後,她卻又變成了另一個陰夫人,滿心滿意地想要把自己的女兒嫁給鄧禹的兒子!如今她也隻差與義王說上一句:娘看來看去,還是鄧家的孩子好!
t劉秀隻看她表情,便明白了她心中所想,扯過她狠狠咬了一口。她低呼了一聲,笑著討饒,劉秀不依不饒吻上她的唇。
t兩人在鬧得歡,殿外傳來劉荊和劉蒼吵鬧的聲音,還有一旁乳母在勸架。她捶了劉秀一下,掙開了他的鉗製。剛跑到殿外,便看到劉荊與劉蒼在爭那隻雪狐,劉荊爭搶不過,便一口咬在劉蒼的手上,劉蒼吃痛,自然就鬆開了手。劉荊得意地抱著雪狐便跑,但哪知轉身太急了,撲通一聲,便摔倒在了地上。
t陰麗華撫了撫劉蒼被咬出了兩排牙印的小手,指著劉荊那霸道的小模樣,念了一聲:“阿彌陀佛,該!看你還欺負哥哥!”
t雪狐從劉荊的懷裏逃竄了出去,劉荊坐在地上撒潑打賴不願起身,踢著手腳直哭。陰麗華無奈,還是得去哄他。
t但沒想到這孩子脾氣上來了,陰麗華如何哄勸都沒有用,又哭又鬧非要讓陰麗華打劉蒼一頓給他出氣不可。劉蒼站在一旁,委屈地憋紅了小臉,泫然欲泣的樣子看得陰麗華又是一陣心疼,高高揚起手,輕輕落到劉荊的小屁股上,板下臉道:“再哭鬧我就讓你父皇來揍你!”
t劉荊哭鬧正凶,卻突然看著陰麗華身後,驀然停下了哭鬧,一骨碌爬了起來躲進了陰麗華的懷裏。陰麗華笑,猜著定然是劉秀在身後嚇著了他,嚴父慈母,她與劉秀扮得再入微不過。
t但回過頭,入眼的卻是一身大紅祥雲壓金邊的宮裝,再往上,便是郭聖通麵無表情的臉。貼額華勝閃著陽光,射進陰麗華的眼睛裏。她眯了眯眼睛,隻覺得那飛天髻上鎦金掐絲的點翠鳳凰步搖,不停地晃動著,翳翳陰影,越發襯得郭聖通麵似寒霜。
t而她身後的眉心,懷裏正抱著那隻逃竄了的雪狐。
t陰麗華慌忙帶著孩子下跪,“妾拜見皇後娘娘。”
t“六皇子小小年紀便如此乖張,陰貴人若真教子無能,那本宮便將幾位皇子帶去長秋宮養著好了。”
t陰麗華麵色一白。
t郭聖通冷冷一笑,居高臨下睥睨著她,“怎麼?本宮這個嫡母連幾位皇子都教不得?”
t“並非你教不得,而是朕覺得陰貴人已教得很好了,不需要你再帶去長秋宮。”劉秀的聲音自她身後傳來。
t郭聖通側過身子,斂衽一禮,低眉喚了聲:“陛下。”
t劉秀走到陰麗華麵前,抹了抹劉荊小臉上的淚珠,示意身後乳母帶他和劉蒼離開,而後托著陰麗華的手臂拉她站起來。
t“皇後有事?”
t郭聖通直視劉秀,微微冷笑,“妾聽聞西宮有條白狐,心中好奇,便過來看看。”說著接過眉心懷裏的小東西,輕輕順著那雪白的皮毛,“果然是個好東西,難怪陛下先想著送來西宮呢!”
t劉秀淡淡地道:“朕再讓車莎王送來一隻更好的給皇後。”
t郭聖通抿嘴笑,嬌羞無限的樣子,“可是妾一眼便看中了這一隻,給我們紅夫玩,是再好不過了。”
t“既然皇後喜歡,那便拿去吧!”
t郭聖通笑意盈盈,看向陰麗華,“妾怎好奪陰貴人所愛。”
t陰麗華暗暗歎息一聲,她就知道這隻小東西是必定要鬧出是非來的!
t“皇後娘娘能喜歡,便是這隻狐狸的福氣。”
t“如此,”郭聖通盈盈拜倒,柔聲笑,“那妾便謝過皇上了。”
t等郭聖通離開,陰麗華看著她纖弱的背影,心裏替那隻狐狸惋惜。
t當夜劉荊聽說狐狸被抱走,狠狠哭鬧了一場。
t果然,第二日便聽說那隻小狐狸當夜暴斃,被丟出了長秋宮。
t陰麗華看著劉秀隱忍的臉,不置一詞。
t一隻小狐狸罷了,她本就不喜歡,隻是郭聖通這麼胡鬧下去,劉秀究竟會忍到什麼時候?
t她很好奇。
t三日後,吳漢班師回朝,隨同帶回雒陽的,還有公孫述的樂師、郊廟樂器、葆車、輿輦等。至此,雒陽南宮皇氏儀仗物件方才得以完備。十多年如一日儉樸的建武皇帝劉秀於宣德殿大擺筵席,犒賞諸有功之臣三十餘人。
t陰麗華嚴妝盛服,牽著劉陽,跟在劉秀和郭聖通身後,慢慢踏上宣德殿的宮階。驀然就想起了十二年前她第一次踏入這裏的情景,忍不住微微一笑。
t果然是物是人非。
t這時,已踏上頂端的劉秀突然回看,對上她微笑的容顏,站在了那裏。
t站在他身邊的郭聖通不解,叫了一聲:“陛下,進去吧!”
t劉秀看著下麵緩步而上的陰麗華母子,眼神溫柔,口中卻淡淡道了一聲:“等一下。”
t郭聖通塗了香粉的臉,不可抑製地白了一下,黑漆漆的眼珠,死死盯著一步一步走上來的陰麗華。
t但不管陰麗華走得有多緩慢,卻最終是跟了上來。
t劉秀微微一笑,伸出了手,“走吧。”
t陰麗華略略覺得後襟汗濕,不自覺地笑道:“若非陽兒扶著我,怕都爬不上來了。我果然是老了!”
t劉秀笑,對劉陽投了一個讚賞的眼神,“今日的裝扮倒是真不顯老。”
t陰麗華微微一怔才反應過來。今日的裝扮不老,那也就是說她平日裏是真顯老了?忍不住暗中瞪了他一眼。如今她肚子上有妊娠紋,臉上有妊娠斑,連眼角的細紋都是越來越明顯。習研給她梳頭時,每回都要叨念上一遍:當年姑娘的皮膚如何如何,當年姑娘的頭發如何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