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家婦孺這麼在宮闕口跪著,終究是出了事。t馬援的幼子馬客卿忽然昏倒在宮闕口,但又因馬援之事,馬家賓客皆與之斷絕了關係,馬家四處求醫,終也未能救回孩子的一條小命。
t可是活生生的一條小命,就這麼沒了!
t要是當年她的衡兒還活著……
t她閉了閉眼睛,心底的那道疤再次隱隱作痛。
t習研知道陰麗華定然是想起了劉衡,神色黯淡地叫了她一聲:“姑娘……”
t陰麗華回過神來,拍了拍習研,微笑,“沒事……沒事。”
t是夜,劉秀擁著她,對她道:“聽說援有三女,儀狀發膚,皆上中以上。又都孝順小心,婉靜有禮……”
t陰麗華“啊”了一聲,當即揪住了他的胡子,惡狠狠地低叫:“你個糟老頭,你是怎麼打算的?”
t劉秀“哎哎”地從她手中救回自己的寶貝胡子,似笑非笑地道:“我都這麼一大把年紀了,馬援那幾個女兒,大的也不過十三,也是虧你想得出來!”
t陰麗華看他的樣子,回頭想一想他說的馬援那幾個女兒的歲數,頓時鬧了個大紅臉,任劉秀如何哄勸,都埋起頭不肯再理他。
t“都快三十年了,你可見我對旁的女子動過心?”
t陰麗華背對著他抿嘴笑。古往今來那麼多帝王,都說三宮六院七十二妃,但獨獨隻有劉秀,後宮三人,卻隻守著她一個,過著夫妻間最平淡的日子,相親相愛,相濡以沫。忍不住反身伏到他懷裏,咬了他一口,“反正這天下多的是年輕美麗的姑娘想進你的後宮,你倒是去找啊!”
t劉秀笑不可抑,點著她道:“果然是個好妒的婦人!”
t“呀!”陰麗會笑眯眯地,“這可是七出之罪呢!你休了我啊?”
t劉秀將她密密摟在懷裏,笑著歎息:“舍不得啊……”
t“你是說……想讓我招一個馬家的女兒入宮?”
t“他家中三個女兒,你便選一個。給……你自己看著辦吧!”
t劉秀的意思陰麗華已然明白。就算馬援真的是含冤而死,那劉秀也不可能再給他平反。因為就算不為了義王和中禮,劉秀也不可能為了一個馬家,為了一個已經死去的馬援,而去問責滿朝的文武。
t次日,陰麗華下詔,宣馬氏夫人帶三個女兒入宮覲見。但帶著馬氏三姐妹入宮的卻並非是馬援的夫人藺氏,而是馬嚴的夫人何氏。
t馬援的這三個女兒,倒還真如馬嚴所說,儀狀發膚,皆上中以上。大女兒馬薑,眉目溫婉,姿態優美,隻是神態之間多了些鬱鬱;二女兒馬栗,體態微豐,一舉一動間,都帶著些嬌憨之態;再看三女兒……看到這位馬家三姑娘馬鈺時,陰麗華的眼前不自覺地亮了一下。進退適宜,舉止得當,就連那臉上的表情,都是不卑不亢,不驕不躁的。何氏與她的兩位姐姐都在為馬援之事悲戚,想要鳴冤之時,唯獨她一人,懷抱一個小小的木匣子,低眉不語。
t陰麗華暗自點頭。小小姑娘便有這份氣度,倒是合她的脾胃。
t“馬夫人的身子,可有好轉?”早前便曾聽說馬夫人藺氏悲傷發疾,精神恍惚,一直在延醫救治。這些失禮處,陰麗華自然不計較,隻是關心地問了一句。
t幾個婦孺不敢在陰麗華麵前大哭,隻忍著淚道:“叔父含冤而終,又有堂弟客卿夭折,嬸母終日鬱鬱悲戚,終是不見好轉……”
t陰麗華撫慰地笑笑,“馬夫人的病情,你們也不必過於憂心了。明日我遣太醫前去為馬夫人診治。”末了,她又加了一句,“放心吧,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t何氏嚅動了一下嘴唇,終於垂首,“多謝皇後娘娘掛心。”
t馬薑忍不住匍匐在陰麗華麵前,泣道:“皇後娘娘,家父是冤枉的……”
t陰麗華揚起嘴角,半真半假地笑道:“你父親是冤或不冤,自然是由皇上、由朝堂上去論斷!我是申不了這個冤的。”轉眼看到馬鈺懷裏一直抱著一隻匣子,便笑問:“你懷裏一直抱著的,那是什麼?”
t直到這時,一直低眉不言的馬鈺跪到她麵前,雙手高舉,將木匣呈到陰麗華麵前,一字一句地道:“回皇後娘娘,這便是家父自交趾帶回來的‘明珠犀角’。”聲音不高,亦不悲切,但卻一字一字咬得清晰。
t陰麗華眉峰動了動,習研已經接過了那木匣,放到了她麵前的長案上。陰麗華並未打開,隻是淡淡地看了一眼,向馬鈺淺笑道:“你這是……在替你父親鳴冤?”
t馬鈺細瘦的雙肩顫了顫,喚了一聲:“皇後娘娘……”便匍匐在地上,語帶悲慟,“陛下與皇後娘娘的明德仁慈威加海內。家父之死,雖令宗親怖粟,但他是否真有苟苟之行,罪女相信,陛下與娘娘終會查個明白的。是以,罪女不敢替父申冤,便隻是想要給皇後娘娘看一看,家父帶回來的,究竟是何等樣的‘明珠犀角’!”
t陰麗華直直看著馬鈺,神情淡淡,過了一會兒才道:“你抬起頭,給我看看。”
t馬鈺聽話地抬起臉,因不得直視陰麗華,便垂下了眼睫。清秀的眉目,那小臉之上,還有一道斑駁的淚痕。這張小臉雖稱不上是梨花帶雨楚楚動人,但也能看得出來,是個美人胚子。
t“馬鈺?”
t“諾,罪女單名一個‘鈺’字。”
t陰麗華點點頭,記住了這個名字。
t待馬氏帶著三個女孩離開後,陰麗華叫來了大長秋,單單隻問她馬家三女兒馬鈺的事情。
t“藺氏夫人病倒後,早已不能理會家事,是以如今馬家幹理家事的便是這位三姑娘。敕製僮禦,內外諮稟,事同成人。倒也是頗受讚譽。”
t“可有婚配?”
t大長秋搖頭,“尚無。”
t陰麗華若有所思地點頭,拍了拍身邊的習研,問她:“你看著那個女子如何?”
t習研抿嘴笑,“初初看到馬三姑娘,奴婢還以為看到當年的姑娘了呢!雖有幾分姑娘當年的氣度,但還是差了些。”
t陰麗華嗔笑:“可真是多謝你的讚譽了!”邊笑邊慢慢打開馬鈺呈上的那個匣子,但打開了,卻是怔了一下。
t黃黃的,比麥粒大一些,形圓,似是粒粒小珍珠一般。一麵微凹,一麵圓凸,腹麵有一條縱溝深深凹陷。她抓了一把,用手碾了碾,有些糙。
t“這是什麼?”她記得現代時曾經吃過,但具體忘記叫什麼名字了。
t大長秋看了看,道:“娘娘,這是薏米。”
t“薏米?”
t“諾,便是百姓們常說的薏苡仁。”
t“薏苡”二字一出口,陰麗華的臉色立刻變了。不可避免地想起了建武二年她生義王時,吃的補藥裏被加入的那些東西。
t薏苡根。
t狠狠地將手中的薏米撒了出去,神色冷厲地說了一句:“這果然是個要命的東西!”
t晚上時,她將那一匣子的薏米交給劉秀,淡淡地道:“這是馬援的三女兒馬鈺交給我的,說是馬援自交趾帶回來的‘明珠犀角’。”
t劉秀歎息:“我已知道了,馬援在交趾時經常服食薏苡仁,因為此物可使身體輕健,抵禦瘴氣。班師時,曾載回了一車帶回來……”看著陰麗華的臉色,將她帶入懷中,輕輕拍著她的背,“不提了不提了,都過去了……”
t陰麗華不語。不過去,還能怎麼樣呢?
t朝堂上的事情劉秀喜歡與她商量——與其說是商量,倒不若說是喜歡講給她聽,陰麗華聽的多,參與的少。
t劉秀雖不是一個強勢君主,亦從來不曾防備過她什麼,但自來後宮不幹政,前朝呂後、竇後無一不是前車之鑒,她陰麗華自認沒有呂、竇之才,是以,也心甘情願地躲在他的身後,照顧兒女,含飴弄孫。
t隻是誰也沒有想到,馬援的事情才剛過去不久,卻又傳來消息——西華侯鄧晨離世。
t也許是人漸漸老了,這幾年陰麗華對生死倒也漸漸看得淡了,不若早幾年那麼執拗。鄧晨之死,也許是意料之外,也許是意料之中,但總之,她並未太過意外。
t當初劉元和三個女兒一同死於小長安,此事早已成鄧晨心頭的一道疤,後來見麵時,他們對此也都有默契地避而不談。劉秀稱帝後追封劉元為新野節義長公主,立廟於新野城西。鄧晨既死,劉秀便派遣謁者前往新野西,招劉元孤魂,使他們夫妻二人合葬邙山。諡曰,惠侯。
t隔了幾十年,兩夫妻還能得以團聚……不容易。
t出殯那日,陰麗華與劉秀一同送葬。站在邙山之上,迎著獵獵冷風,劉秀看著身邊已陪了自己幾十年的婦人,輕歎一聲:“麗華啊……咱們也該打點身後事了。”
t陰麗華看著他,“要……”
t他笑,“我還能再活幾年啊?該造壽陵啦!”
t陰麗華想了想,點頭,“匆匆百年,都到了這個歲數了,別管是什麼時候死,可棺材總該是要備下的了。”她對著劉秀笑,“是該造啦!但是,自來帝後合葬不同穴……隻怕將來我還得跟你隔著一層厚厚的夯土牆呢!”
t她這點小心思劉秀又怎會不知道?揚唇笑著拉緊了她的手往山下走,“若最終仍與你隔了一層夯土牆,那我這些年的努力不都成了白費?放心吧,生同衾,死同穴,我是必不會與你隔開的。”
t陰麗華滿意地抿了抿嘴角。
t建武二十六年起,初作壽陵。但劉秀卻棄帝陵最佳之地的邙山而不用,選址在了邙山山腳,黃河之濱,以現成的地形作枕河蹬山之勢。
t不久,建武皇帝劉秀詔曰:“古者帝王之葬,皆陶人、瓦器、木車、茅馬,使後世之人不知其處。太宗識終始之義,景帝能述遵孝道,遭天下反覆,而霸陵獨完受其福,豈不美哉!今所製地不過二三頃,無山陵陂池,裁令流水而已。使迭興之後,與丘隴同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