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於哥哥的猝然從軍,在母親的威逼下,他隨一隻過路的小船來到了漣水和蘭江交接處的榆關,跟他的表舅學醫。他的表舅是一個溫良敦厚的中醫。他平素四鄉浪跡,行醫謀生。妻子在一次難產中死去後,他苦於女兒無人照料便在榆關臨江的街麵上開了一爿藥鋪。蕭來到榆關的最初一段日子裏,總是處在極度的不安和焦躁之中。他在臨江而築的竹樓裏翻閱一本本發黃的醫藥典籍時,隻有人體的插圖偶爾能引起他模糊的興趣。在夏季熾熱陽光的輻射下,他從窗口遠眺江麵靜止的帆影,耳畔常常響起雜亂而急促的馬蹄聲。隨著日晷的長短伸縮,時間悄悄地流走了,他的舅父發現他對藥理和書籍的興趣不大,就讓他學習針灸。這天晌午,天空突然布滿了陰雲,隆隆的雷聲使他在竹樓裏坐立不安。他的表舅出診未歸,蕭正在一隻冬瓜上練習紮針的時候,表舅的女兒走上了竹樓的書齋。她是上來找一把紅紙的雨傘的。在她拿了傘要下樓的時候,她看見蕭一針接一針地將冬瓜戳出一汪汪清水,就走近蕭的身旁,給他示範針灸的紮法。蕭那天從渡船上踏上榆關碼頭的時候,她和表舅來接他,他錯過了一次認識她的美麗的機會。由於他對母親的怨恨和炎炎烈日的蒸烤,他看都沒有看她一眼。現在,這個叫杏的姑娘用食指、拇指、中指撚動那根細長的銀針,蕭忽然覺得喉頭湧出了一股鹹澀的味道。他的眼睛無法從她那白皙細長的手上挪開了,那根針像是紮在了他的脈上,他聞到了屋子裏越來越濃的清新的果香。杏幾乎沒有和他說上幾句話就離開了竹樓。她走後留下的氣味像是凝固在這個竹樓內。在蕭度過的這個夏季漫長的獨坐中,這種氣味一直沒有消失。
表舅按照他行醫的經驗苦心孤詣地給蕭安排了一次次的練習。他紮了兩個星期的冬瓜後,表舅讓他試著在一隻兔子身上進行練習,他覺得心緒突然變得比先前還要糟。手裏活蹦亂跳的這種動物要比冬瓜難以伺候。他當著表舅的麵,隻能小心翼翼地將針插入它的頸脖和肚子;表舅一旦走開,他立刻不知輕重地亂捅一氣。他幾乎每天都要弄死一隻兔子。表舅在蕭麵前的搖頭歎氣越來越頻繁。他終於放棄了讓蕭學針灸的念頭,開始讓他學習搭脈。使他的表舅感到意外的是,蕭隻用了兩個小時就學會了。
夏末的一個中午,表舅在書屋午休的時候,他來到了竹樓下的院子裏。杏在銀杏樹下的一隻躺椅上睡著了。她手裏拿著一本關於節氣傳說的書,那本翻開的書在她胸脯上起伏著。蕭癡 地坐在離她很近的竹凳上,凳子發出的吱吱嘎嘎的響聲使他嚇出了冷汗。她另一隻手在椅背上無力地垂著。蕭能聽見自己粗重的呼吸,漣水的河麵上傳過來劃船的槳聲。一隻困倦的白蝴蝶在他眼前飛過,他輕輕地碰了一下她纖柔的指尖,然後將手搭在她的脈上。他覺得她乳白的皮膚下血流得很快。她一定不會醒來的,他想。
她真的就沒有醒來。
在以後動蕩的戎馬生涯中,他躺在靜謐的山窪裏注視滿天星鬥、吞嚼草根和樹葉苦澀的汁水時,也偶爾記起了那天午後令人窒息的空氣中飄飛的時間,他回想起他的指尖輕輕撫過她光滑的手臂,解開她領口的第一隻紐扣時令人心醉的一幕,突然覺得杏也許是醒著的。這個念頭從此一直沒有離開過他。
現在,他又聞到了那股果香。
當棺木在墓地上停穩後,送葬的隊伍緩緩朝這個開滿梨花的低矮的土坡圍過來,蕭似乎覺得杏就在這個稀稀落落的人群中。他的脊椎骨上像是爬上了一條冰涼的水蛇。葬儀之後,他從母親的口中知道,杏已於月前嫁到了小河村,她的丈夫三順是一個獸醫。這個能掀翻一頭黃牛的青年對獸醫這一職業有著發狂的嗜好,他通讀《醫學詞典》、《本草綱目》,另外還專門研究過很少有人讀懂的《黃帝內經》。他在榆關鎮的街上和蕭的表舅邂逅之後,老人立刻被他淵博的學識吸引住了。當這位老中醫得知三順將給人治病的方法移植到畜生身上取得成功後,不由得感慨相見恨晚。他們在街角的一爿茶館裏談到深夜,這次偶然的相遇便促成了他美滿的婚姻。
父親的棺木輕輕地安放在撒滿銅錢和黃紙的墓穴中。一個拄杖的老司儀遞給蕭一把鐵鍁,蕭鏟了一塊泥土撒在父親的棺蓋上。蕭突然覺得背後有一種灼人的目光在打量他。他稍稍地偏轉了一下視角,轉過身,看見杏穿著孝服站在母親身邊。杏的背後是空蕩蕩的田野。一棵孤零零的合歡樹上憩息著一隻喜鵲和一隻綠頭翁鳥。
墓地上參加葬儀的人陸續散去。杏和母親在墓前栽下幾棵湘妃竹和一棵雪鬆。蕭站在一片黃燦燦的油菜地旁,杏和母親之間無言的親密使蕭的心頭掠過一陣寬慰的意味。蕭從口袋裏掏出一盒火柴走到墓前,把剩下的被露珠打濕的黃紙燒掉。他用一根棍子將那些在灰燼中卷縮的紙片挑起來。四月的風吹起了這些紙片,有幾團灰白的紙燼隨風滾到了新栽的雪鬆旁和杏的腳下。杏正彎下腰用腳踏平樹根的新土,她將那些吹過來的紙灰踩進土裏。順著紙團滾過來的方向,她抬頭瞥了他一眼,很快。蕭蹲在杏不遠處的側麵,除了杏秀頎的身體輪廓外,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他們回村的時候,母親和杏走在蕭的前麵。警衛員也許還在熟睡,蕭聽不到背後跟隨著的熟悉的腳步聲,有點不習慣。但他眼前的天空卻陡然變得開闊起來,他似乎覺得一切都在他的視野之下。
他們誰都沒有說話。在他的背後,太陽剛剛升起。
葬儀結束後,村子又恢複了往日的寧靜。清新的陽光在中午前後漸漸地增加了它的熱度。眼前正在農閑季節,麥苗還沒有抽穗,柳樹的稚嫩的葉子還沒有完全舒展開,耐不住閑暇的農人漫不經心地給桃樹和桑木剪枝。午後,村子比夜晚更加寧靜。杏去村後的茶林采摘雨前茶,她瘦削的身影在遠處閃閃發亮的溝渠旁成為一個靜止的黑點時,另一個人也走過村後的木橋,依她的原路朝茶林走去。
這是漫長而又短暫的一天。蕭依舊起得很早。馬三大嬸來到他家院子裏的時候,蕭正蹲在陰溝旁用鹽巴刷牙。警衛員還在熟睡。由於前天晚上的貪杯,出殯的時候,嘹亮的號聲和人群的嘈雜沒有驚醒他。眼下戰情急轉直下,部隊的每一個將士都感到空前的疲倦,蕭平素對下屬總是極其嚴厲,他性情溫憐的一麵總是被深深地藏匿著。蕭曾一度對這位不諳世事的年輕人的反應遲鈍表現出極度的惱怒,但戰爭使他周圍的一些熟悉的麵孔相繼離去之後,一直跟隨在他身邊的警衛員就成了他在紛飛戰火中唯一的夥伴。他在漸漸容忍了警衛員的愚鈍的同時,發現自己和這位沉默寡言的下屬的關係日見親密。馬三大嬸是來借一隻細眼的篩子的。她說去年積陳的菜籽生滿了白蟲,她準備把這些菜籽篩淨後送到油坊去。馬三大嬸拿了篩子沒有立即離開,她正想對蕭說些什麼,蕭的母親從地裏鋤草回來,她的頭巾上落滿了濕漉漉的花瓣。馬三大嬸忙著和母親搭訕,從院子裏盛開的木槿說到了漣水的漲落。馬三大嬸和母親說話的時候,不時地朝蕭瞥過來幾眼。盡管這位昔日的媒婆已經失去了往常的秀麗姿容,但她的詭秘的眼風依然使蕭回想起了她年輕時的模樣。馬三大嬸從遙遠的山村嫁到小河村來的那一年秋天,她的丈夫突然跟一隻過路的船走了,從此一去沒有了音訊。村裏人都在傳說他是看上了船上的一個洗碗碟的女用人才走的。知道底細的告訴她,她男人是耐不住眼下越來越緊的饑荒去投了軍。這樣的猜測被證實是在三年以後,她丈夫的屍首被幾個陌生人送了回來。村裏的女人用眼淚來安慰這個本分的小媳婦的同時,村裏的男人也用另外的一種方法來安慰她。沒過多久,村裏的女人就和她反目為仇。這個幾乎和村裏的所有女人結下了怨仇的年輕寡婦和母親卻相敬如賓。蕭記得他的母親常常帶他到河邊她的孤零零的小屋裏去。女人間的許多事蕭當時沒法理解。一天深夜,母親大口大口地吸著紙煙卷和馬三大嬸相對而坐。她們低低地敘說著早已消逝的往事,大部分時間,她們彼此不說話,各自揣著心事,陷入了冗長的回憶。牆根油蟲的鳴叫陪伴著她們。蕭在這兩個羊羔子一般親近的女人的靜默中感到無聊。他伏在母親的膝上進入了夢鄉。天快亮的時候,巡夜人的敲更聲提醒了她們。蕭清晰地記得馬三大嬸俯身吹滅桌上搖搖欲滅的油燈時垂向桌麵的軟軟乎乎被青衫包著的乳房,以及黎明中的晨光漸漸滲入小屋的情景。
馬三大嬸替母親撣了撣頭巾上的花瓣,母親回裏屋去了。馬三大嬸把蕭帶到屋外。他們站在牆旮旯的一株盛開的杏花樹前,馬三大嬸朝四周掃了一眼,壓低了聲音說:
三順今天去漣水上遊很遠的水域捕魚去了,兩天後才能回來。
馬三大嬸說完,就提著竹篩走了。蕭感到一種難言的羞澀。這種羞澀在他模糊地懂得了男女之事後母親在一個澡盆裏給他擦身時也感到過。女人們往往把複雜的事想得太簡單,而把簡單的事想象得過於複雜。蕭佇立在牆角,他渴望從媒婆那裏得到更多的關於杏的消息。馬三大嬸的背影逐漸消失了。他悻悻地回到屋裏。他坐在院內的兩盆天竹旁,注視著天空緩緩移動的流雲,處在一個極度興奮和茫然不知所措的心境中。這種心境一直到他瞥見杏提著竹籃從河邊的柳林裏往村後走去才消失。
小河的村後是一大片遼闊的平原,平原的盡頭被一線黑魆魆的防風林遮住了。杏的茶林在離村子很遠的一個土丘上,土丘的東邊是一條深陷的大溝壑,溝壑水底長滿了青草。蕭遠遠地看見杏的身影在茶林裏湮沒了。四下裏空曠而寂靜,正午的陽光使草尖和麥苗的葉子微微卷起垂落著,追逐野雞的獵人和黃狗在漣水河彎曲的河道上懶懶地走。蕭看見獵人在一個撿牛糞的老人身邊停住了,像是向老人借火。那條黃狗就舉起前足舔老人的褲管。他們聊了幾句,就各自走開了。微弱得幾乎使人難以覺察的風吹過來濃鬱的茶香。
蕭重新陷入了馬三大嬸早上突然來訪所造成的迷惑中。他覺得馬三大嬸的話揭開了他心中隱藏多時的謎團,但它仿佛又成了另外一個更加深透的謎的謎麵。他想象不出馬三大嬸怎會奇跡般地出現在鮮為人知的棋山指揮所裏,她又是怎樣猜出了他的心思。另外,杏是否去過那棟孤立的漣水河邊的茅屋?在榆關的那個夏天的一幕又在他的意念深處重新困擾他。
褐黃色的土丘像是清澄的水中露出的光禿禿的沙洲。蕭在接近土丘的時候,杏幾乎沒有覺察到。從溝底貼水而飛的雨燕驚動了她。
蕭輕輕地將她扳倒了。
在墨綠茶壟陰涼的縫隙中,他聞到了泥土的氣息。他的激動不安突然消失了。他匍匐在被太陽烤得懨懨欲睡的大地上,聽到了由遠及近輕輕搏動的渾厚的地聲。一陣和煦的風吹過,他默默地記起了一支古老的民謠。這種靜謐安詳的感覺沒有維持多久,蕭又重新被一種漫無際涯的深深孤獨融解了。杏在他懷裏啜泣著。蕭覺得這哭聲和她緊緊扣在他腰間的雙手仿佛將他的骨髓都吸盡了,他渾身冰涼。她緊閉著雙眼,就像熟睡了一般。他越是用力抱緊她,她就仿佛離他越遠。他覺得自己深陷在一個巨大的泥潭裏,他的掙紮隻會耗盡他的生命。他渾身被熱氣籠罩著,與生俱來的分離的經驗在年輕女人的懷中迅速地蔓延了。蕭體味到了一種從未有過的緊張和疲憊。
一隻水牛的犄角在溝壑的拐彎處出現了。隨後出現了另一隻角。牧童坐在牛背上,用光著的腳丫驅趕著牛虻。
放牛的少年沒有注意到他們。
這天,蕭像是夢遊一般地走到了杏的紅屋裏去。
三順還沒有回來。傍晚的時候,漣水河上突然刮起了大風。
雨是深夜下的。蕭在夢中聽到了預示著漣水春汛的雷聲。他醒來的時候,到處都是鳥叫,吸飽了雨水的碩大的刺樹花蕾沉甸甸地落滿了被驟雨衝刷得淨朗的沙地。誘人的花香和雨後的驕陽使蕭有了釣魚的渴望,他將父親久已不用的漁竿從床底下翻了出來。用燕竹做成的漁竿已經發黴,它的銜接處的鐵皮也已經布滿了潮濕的黃鏽。蕭從院裏找來了雞毛,將它剪成漂在水麵上的魚符。蕭在整理魚線的時候,警衛員從屋外的樹根下找來了一小瓶蚯蚓做魚餌。很快,他們來到了漣水河邊。
小河位於漣水的下遊。漣水在彙入蘭江之前的拐彎處,水勢並不平穩,那些漂浮在水麵上的菜葉和柳絮靜靜地順流而下,隻是在經過一些水底布滿凸凹石塊的水麵時,才突然被卷進旋渦。在漣水的石碼頭洗衣的婦女看見蕭在對岸的一處流水很急的地方垂下漁竿,都忍不住地笑出聲來。她們說,蕭離家才有幾年,竟連釣魚的本領也忘得一幹二淨,在那樣的水麵隻能釣到水草。
蕭沒有聽到婦女們的議論,卻聽到了一向沉默少言的警衛的忠告:
“這裏水很急。我們還是往下遊走走,找一塊平靜的水域。”
“在流水很急的地方能釣到箭魚和梭子[1]。”蕭說。
警衛員不再吱聲。蕭點了一根煙,他知道在這樣的水域釣魚需要很大的耐心。他記得父親生前常在漣水河邊這塊水麵垂釣,從日出到日暮,他幾乎天天空竿而歸。蕭坐在那片被榛樹覆蓋的濃蔭之下,凝視著從村子上空飛過的雁陣和靜止不動的雲朵。他的視線漸漸移到了村西的一堵成直角的紅牆上。那是杏的家。蕭知道他隻有坐在這個位置才能讓目光越過那堵紅牆,清楚地看見院內的一切。
太陽已經升高了。空闊的院子裏寂然無聲。堂屋的門關閉著,有幾隻雛雞在廊下啄食。昨天夜裏,蕭離開杏的院子時,杏倚在門邊癡癡地看著他。南風掠過水麵,在竹林裏引起了一陣簌簌的喧響。遙遠而冷清的星群中是一彎朦朧的暈月。杏襯衣的紐扣沒有扣上,頭發披散在肩頭。蕭凝望著她,料峭的春夜使他一連打了好幾個寒噤。杏將黑漆大門掩上的時候對蕭說:如果三順今夜不回來,她明天就在院裏晾衣服的繩上掛一隻竹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