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陽溫和地照臨水麵。蕭不安地眺望雨後的院落。他沒有看見院內晾衣服繩上掛上竹籃,卻突然發現馬三大嬸正在河對岸村子的柳叢裏向他招手。
“你找來的魚餌太小了,而且是黑色的。”蕭對警衛員說,“在這片水域魚走得快,很難發現黑色的蚯蚓。走吧,我們回去。”
警衛員迷惑地看了蕭一眼,他也正待得無聊,無風的天氣使他昏昏欲睡。他幫助蕭收拾魚線的時候,像是對旅長的反複無常感到茫然不解,又像是絲毫沒有猜透旅長的心思。來到小河的短短的幾天裏,蕭所經曆的一切,他也似乎毫無察覺。
簡直是個孩子。蕭一邊往回走,一邊平靜地想。
馬三大嬸咕咚咕咚地吸著水煙,將蕭拉到一處無人的地方,好久沒有說話。蕭看到了她畏縮膽怯的目光正處處躲閃他,她踮著的小腳也有些顫抖。媒婆壓低了粗啞的嗓門神色慌張地告訴蕭:他和杏的事發了,昨晚杏的哭叫聲驚動了四鄰。
三順是昨天深夜回來的。那是蕭剛剛離開後不久。姍姍來遲的梅雨開始零星地下了。這個深夜歸來的精明的獸醫幾乎是一踏進院門就嗅出了氣氛的異常。他身上散發出來的濃烈的魚腥氣和連日捕魚帶來的疲憊並沒有妨礙他細心的揣測。他將笨重的漁網擱在院裏的雞塒上,沒有理會杏給他端來的燙腳的水盆。杏蹣跚的腳步和臉上還未消失的紅暈激起他心中狐疑的漣漪。他將杏帶到裏屋,放下了窗簾。杏的雙腿輕輕地戰栗著,她溫愛地摸了摸他長滿粗硬胡須的兩腮,推說去灶下生火做飯,正要離開臥室,三順一把拽住了她。他輕輕地用手一推,杏倒退了幾步就坐在了床沿上。三順麻利地給杏脫掉了衣服和鞋子,將她抱起來扔在床上,隨手放下了帳子,吹滅了桌上的油燈。杏在黑暗中聽到了解皮帶的聲音,這種聲音沒能給她帶來往日的興奮,卻使她預感到了災禍的來臨,她不由自主地哭了起來。當三順潮濕的身體一接觸到她的肌膚,杏的身體立刻就像觸電一樣變得僵硬。
蕭從口袋裏掏出了所有的銅板放在馬三大嬸手裏,他並不是想付給這位連日奔波的老人酬勞,而是為了讓她在說話的時候能安定下來。馬三大嬸的手握不緊這些銅板,她的手指像小獸一樣跳躍著,有兩枚從指縫中落到了沙地上。
三順用粗麻繩將杏吊在了梁柱上,他打斷了六根柳條之後,杏說出了蕭的名字。鄰人被杏的哭叫聲驚醒,已是子夜時分。他們湧進了那堵紅牆的院內,裏屋的門上了閂,他們從門縫裏看見杏赤裸的身體被吊著,就開始砸門。門是新銀杏木做成的,他們砸扁了門上兩個巨大的鐵環,門上裂開了一道口子,有人想從門上的豁口伸手進去撥動門閂,但他們突然停住了。從門縫中和裂口朝裏看的人都屏住了呼吸。人群圈外的人根本不知道屋子裏發生的一切:三順用一把劁豬用的小刀在油燈上淬了淬火,在杏的下腹處迅速地剜了一下。動作熟練得像從木瓜中往外掏瓤。杏已經無力叫喊了。她的身體劇烈地抽搐了幾下,就昏過去了。
馬三大嬸的水煙早已吸完了。她像是被自己的敘述驚得目瞪口呆,又像是對這位一向老實巴交的年輕人荒唐的舉動感到永遠的意外。今天清晨,幾個好心的女人將昏迷不醒的杏用小船送到了她娘家——榆關。對於這件事,村裏人並不感到新鮮,將不貞的女人閹了送回娘家是常有的事。馬三大嬸沒有告訴蕭更多的實情,其中最重要的一點就是:
已經在村裏失蹤的三順曾四處揚言要殺死他。
盡管蕭知道了三順已經在村裏失蹤了,昨天下午,他還是拎著手槍到杏原先居住的紅牆內轉了一圈。院內依舊空闊。就在他準備離開這幢散發著奇異果香的紅屋時,他發現有一個人影在竹林裏閃了一下,他下意識地捏緊了手槍。槍內共有六發子彈,他現在變得異常暴躁,直想找個人將這六發子彈射出去。竹林的稠密的葉子像是打了個寒噤似的動了一下,警衛員從裏麵走了出來,蕭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當他們回到家裏時,警衛員極其小心地提醒蕭是不是該回棋山了,因為大戰即將開始。蕭憤怒地將手槍的槍柄重重地敲了一下桌子。母親被屋裏的聲音驚動了,推門走了進來。她已經知道了村子裏發生的一切,她想找個機會和兒子談一談。她驚恐地看見蕭憤怒地瞪著警衛員,她走到桌邊將手槍抓過來順手塞進離她最近的一隻抽屜內。
蕭站起來,一言不發地走了出去。母親小心翼翼地跟出來。她覺得一定得和兒子談一次,因為她相信:既然三順揚言要殺死她兒子,他一定會做到的。她深知這位異姓家族後代的秉性。三順的父親原來也是一個本分的打魚人,他曾經為一次微不足道的口角挑起了一場三四十人的格鬥。蕭沒有意識到母親跟著他。他走進父親生前的書房,就將房門關上了。
在父親葬儀之後,從來沒有人走進這間陰暗的塵封的屋子。蕭點亮了桌上的油燈,挑亮了燈芯,燈芯上積滿了灰塵。蕭坐在父親的寫字桌前,凝望著父親的那張掛在牆上的半身像。畫像的邊緣糊上了一圈黑框。黑框是用一方幔布精心剪成的。他仿佛看見了母親在油燈下細心縫製的身影。這個村子裏的人還不知道世上早已發明了照相術,他父親的像是請一位賣膏藥的郎中畫的,這位江湖畫師把父親的眼眶畫得淺了一些。另外那套馬褂也似乎太不合身。他能夠從這張走了樣的畫像中看出畫師在他父親的眼神上耗費了匠心。這種深透而坦然的眼神是他曾經非常熟悉的。他在離家出走的前夕,父親正躺在院子裏的藤椅上閱讀一個姓梅的古行吟詩人的詩抄。父親的後半生幾乎天天都要捧起這本詩抄。他知道哥哥去黃埔軍校曾得到父親無言的讚許,他渴望父親能像往日一樣看穿他要從軍的意圖,從而給他指點。那天他圍在父親的身邊躑躅了好久,父親沒有注意到他。這時,他從庭院的門中看見了遠遠的被太陽照得炫目的漣水河,河灘赭黃的沙地,沙地上擱淺的小船,和他一起去投軍的一個同伴正在向他招手。那是黃昏時分。他一直沒有弄清他給孫傳芳的一個部下當勤務兵的時候,父親是否也表示了默許。後來在頻繁的戰事中,他越來越懷疑自己是不是在無意之中違背了父親的意願。
父親的褐紅色的坐椅被磨成了淺黃,雕花紅木製成的高大的書架依然明澈得能照見人影。他隨手拿起桌上的一本父親臨終前的手稿翻著,那手稿壓在一柄刻有“漣水糯墨”的硯台下。在他翻閱的一瞬間他突然看到這本父親用來臨摹漢魏碑帖的毛邊紙簿中抄錄了父親寫給兄長的一封書信。由於毛筆吸墨不多,字跡顯得過於蒼勁、粗礪。蕭在這封信的最後幾行發現了自己的名字。
至於蕭,父親寫道,我不再奢望能見他一麵,他的軍隊不久就要覆沒。我現在不像以前一樣擔心,擔心聽到他的死訊。
蕭覺得自己的脊椎像是被針刺了一下。盡管他的父親在字裏行間並沒有多少責備他的意味,他還是感覺到了恥辱。他在父親的桌前呆呆地坐著。下午的時光像沙子一樣流走了。他天生的高傲和倔強使他強迫自己鎮定起來,他像是第一次從小河的這些天渾渾噩噩的夢魘中蘇醒過來,本來他已不再期待什麼了,現在,強烈的好勝欲望使他想立即趕回部隊。他回憶起不久前看到的一份前線的戰報,孫傳芳的部隊在北伐軍的攻擊下已瀕於徹底崩潰的邊緣。七十二師、三十一師的不戰而降在本來就軍心渙散的將士中投下了無法消除的陰影。蕭似乎感覺到了一種不祥的預感正向他襲來,但這種感覺很快就消失了,他的任性和醉心於幻想的秉性使他寄希望於不久後開始的戰役。他想,既然自己已沒有其他出路,他隻有鋌而走險。他不知道這種荒唐的願望是出於對父親的怨恨和嘲笑,還是乞求父親的在天之靈對自己的錯誤抉擇給予原宥。他決定立刻趕回棋山。
就在他站起身準備離開父親書房的瞬間,他意念深處滑過的一個極其微弱的念頭使他又一次改變了自己的初衷。
他想到了杏。
他的眼前出現了杏那溫柔而迷惘的目光,像是一陣清冽的果香在他麵前飄拂而過。他回憶起在榆關過的那個炎熱的夏天,臨水而築的藥房竹樓。他想起了在紛飛的戰火中她影子重重疊疊地閃現的時刻,想起了他來到小河的這些天給她帶來的災難。一種深深的原罪感在他的心頭暗暗滋長了。
傍晚的時候,蕭告訴母親他今夜將去榆關。母親對兒子的話沒有感到意外。她知道自從蕭去榆關學醫的時候起,他的靈魂就被那個表舅的女兒悄悄地偷走了。她坐在桌邊沒有說話,無神地看著蕭,身體有些顫抖。警衛員喝得酩酊大醉,他像是朦朦朧朧地知道了蕭要去榆關,他掙紮著伸直了雙腿,準備從床上坐起來,但他剛剛微微抬起了頭又重重地摔在床上,沉沉地睡去了。
榆關離小河有二十裏水路,一個晚上來回足夠了。蕭走出院門的時候,天已經快黑了。他走過村子中間的空空蕩蕩的扇形曬場,看到了上燈時分漣水河邊零星的漁火。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加快了步子,他的耳畔傳來了漸深的夜色中舂米的木樁敲擊石臼的聲音。
他來到漣水河邊,正要去那片灑滿夜露的晚茶花叢解開船纜的時候,黑夜中像是有幾十個黑影迅速地在他身後閃了一下。蕭回過頭,看到了三順和幾個他不相識的人手持殺豬刀朝他逼過來。
黑影慢慢地朝前挪動著步子,九寸長的刀子在他們手裏跳躍著。蕭已經退到了河邊,他能夠清晰地聽見漣水河靜靜地流淌的水聲。他徒然地將手按在腰中空空的手槍皮套上。由於一陣忙亂,他出門時竟忘了帶手槍。那支裝有六發子彈的手槍此刻正關在臥室桌子的抽屜裏。三順沒有走上來,他倚在一棵刺樹下,嚼著樹葉,冷靜地看著他手下的人將蕭圍起來捅死。突然,他吐掉了嘴裏嚼爛的碎葉,迅速地朝蕭走過來,他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
你的那個警衛員呢?
圍著蕭的幾個黑影也像是猛然醒悟過來,他們立刻撇下蕭鑽入叢林,四下小心地搜索起來。他們現在相信,警衛員似乎應該就在附近。三順用刀尖支起蕭的下巴:
你的那個警衛員在哪兒?
他喝醉了——蕭平靜地說。三順從鼻子裏輕輕地哼了一聲,沒有再說什麼。不一會兒,鑽進叢林裏去的人又一個個閃了出來,他們身上沾滿了蛛網和露水。這時,月亮從雲層裏出現了,他們彼此能夠看清對方的臉,三順知道他手下的人沒有搜出什麼。
他滿心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蕭,他對蕭回部隊不帶警衛員感到茫然不解。他的目光緊盯著蕭的臉,忽然他的嘴角浮現出一絲不易為人察覺的神色:
你是去榆關看那個婊子吧?
蕭沒有搭腔。他安詳地看著跟前已經發生的一切,同時,他也明白那個陰冷恐怖的將來已經悄悄地來臨了。
沉默又重新包圍了他們。過了許久,蕭聽到了一聲輕微的長歎,三順已經將手裏的那把殺豬刀扔進了漣水河,轉過身徑自走了,他在進入叢林前又回過頭來朝他手下的幾個人擺擺手:
放了他。
也許是蕭對於一個已經廢掉的女人的迷戀感染了他,也許是他內心深處莫名其妙的喜怒無常,三順放棄了殺死蕭的想法。
當蕭朦朦朧朧地想到了這一切的時候,那些人已經在夜幕中消失了。
蕭從榆關趕回小河已是次日淩晨,在天邊泛出的紫紅色熹微的光亮中,他依舊在那片晚茶花叢拴好了小船。迷濛的水霧遮住了村子的輪廓,水牛在河邊的柳樹林裏噴著響鼻。這是一個涼爽的黃梅天。蕭輕輕地穿過弄堂的時候,狹窄的深巷裏回蕩著他的腳步聲,蜷縮在村裏竹籬旁的狗沒有吠叫,它們顯然把他當成了熟人。蕭不禁回憶起第一天來到這個村子時幾乎是完全相同的清晨,昨晚在河邊幸免於難使他在黎明的和風中感覺良好。
蕭來到自家的院門前,母親已經起來了,她正在清掃院子。蕭和母親打了個招呼,徑直朝裏屋走去。
他跨進房門的時候,警衛員坐在桌邊等他。他正在感歎這個一貫貪睡的年輕人第一次起得這麼早,警衛員迅速地拉開抽屜,抓起那支手槍對準了他。
蕭起先還以為警衛員在和他開玩笑,但是他立刻從警衛員嘴角的一絲冷笑中感到了情況的不妙。接著他聽到了這位一向不善言談的警衛員迄今為止最冗長的一段話:
三十一師棄城投降後,我就一直奉命監視你。攻陷榆關的是你哥哥的部隊,如果有人向他傳遞情報,整個漣水河流域的防禦計劃就將全部落空。在離開棋山來小河的前夕,我接到了師長的秘密指令:如果你去榆關,我就必須把你打死。
蕭似乎已經聞到了火藥硫黃的氣味。他強迫自己鎮靜下來,但由於連夜奔波的疲憊和突如其來的死亡威脅造成的緊張,他的雙腿失去控製地劇烈顫動起來。他覺得自己的所有神經都繃緊了。喉嚨幾乎像被一團棉絮塞住了,他要說的話全被堵死在意識深處,這無異於是自己承認了背叛。最後他用不連貫的聲調說了一句:
你可以把我押回去,讓師部審問我。
警衛員狡黠地一笑:在你的軍營裏槍斃一個旅長會擾亂軍心的。再說,大戰即將開始——已經沒有時間了。
蕭沒等警衛員說完,敏捷地蹬翻了那隻桌子,一側身跳出了裏屋。他衝到院子裏的時候,他的母親正在把院子門關緊準備抓雞。蕭像是一隻疲狼竄到了院門外,已經來不及拔閂了。他無可奈何地轉過身。
警衛員握著手槍走近了他。
天已經突然亮了。黎明的暗紅的光消失之後,天空飄飄灑灑地下起了小雨。麵對那管深不可測的槍口,蕭的眼前閃現的種種往事像散落在河麵上的花瓣一樣流動、消失了。他又一次沉浸在對突如其來的死亡的深深的恐懼和茫然的遐想中。他回憶起道人閃爍其詞的忠告,現在,迫使他跨入地獄之門的似乎不是盛滿美酒的酒盅,而是黑糊糊的槍口,他莫名其妙地感到了一絲遺憾。他看見母親在離他不遠的雞塒旁吃驚地望著他。她已經抓住了那隻母雞。蕭望著母親矮小的身影——在抓雞的時候她打皺的褲子上沾滿了雞毛和泥土,突然湧起了強烈的想擁抱她的欲望。他在聽到槍聲的一刹那,感到有一股濕乎乎的液體貼著他的肚皮和大腿往下流。
警衛員站在離蕭隻有三步遠的地方,非常認真地打完了六發子彈。
【注釋】
[1] 梭子:體呈狹長形的一種凶猛魚類,鸚鵡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