啟程了,帶著祈盼和欣喜,像小時候被告知要去一個好去處,前一天晚上便開始輾轉難眠。
安宇照例打點我們旅途中的一切事務,我隻管看著那些能引起無限遐思的沿途風景。黔東南的某縣城出發,需要經過近六小時盤山公路的顛簸到達河穀,然後坐一小時的渡船,登上險破,再翻一小時的山,才能最終到達心心念念的苗寨。安宇將路況大而化之地講給我聽,他的雲淡風輕反而讓人心生疑竇,我明白,這不是一段普通難走的路,不然他不會堅持與我同行。
坐在他不知從何處搞來的吉普車,我在副駕駛位置上綁好安全帶。安宇看了看我,還是走下來重新整理了我的安全帶。
“這樣我沒法透氣。”我抱怨。他將帶子綁得山緊。
“這樣你才可能活命。”安宇回答。他不看我也不笑,我乖乖地閉上嘴巴,聽天由命。
“江心嶼,你信任我嗎?”啟動車子前,他這樣問。他的手握住我的手,眼睛卻沒有看我。
我疑惑地看著他。
“如果我說我有不好的預感,我們不要去,你一定會笑我,對吧!”他牽動了一下嘴角。
一路上,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我看出他的緊張,實際情形也確實值得緊張。如果不是安全帶綁得緊,我一定會被顛出車窗外。而在公路的某些狹窄到隻能容一輛車通過的地方,車窗外,就是萬丈懸崖。
安宇有著極為準確的預感。
事後我這樣想。
是的,危險還是發生了。
隻是一瞬間的事,我什麼都來不及想,在一個轉彎處,方向盤突然之間不聽使喚,車輪失控,車子一下子衝出車道。速度之快,就連一聲尖叫,都被淹沒在喉嚨中。
因為極度地恐懼,幾乎失去了所有的知覺,卻仍然下意思地強迫自己保持清醒。一聲巨響,車子一定是落入了水中,這算是幸運嗎?我伸出雙手向虛空中胡亂抓去,希望能夠撈到一點救命的希望,但是沒有,什麼都沒有,除了急速下沉的車子和我,什麼都沒有。
渾濁的河水,我努力透過緊閉的車窗向外望去,企望找到安宇的身影,卻隻看見被巨大下沉力量激起沙土的渾濁和那些如同女巫頭發般詭異的漆黑水草。
車中瞬間溢滿了水,我想打開車窗,但是開關已經失效,我伸手想去解開身上綁得牢牢的安全帶,手腳卻像是完全不聽使喚,我竟然找不到安全帶的扣子。天啊!難道我真的要命喪於此嗎?
拚命捶打著車窗,它卻像潛水艇的天窗般牢不可破。我絕望了,窒息讓我無力。我的大腦開始尖叫,我的氣管開始尖叫,我的肺也開始尖叫
我閉上眼睛,在心裏默默祈禱。
然後,我失去了知覺,我開始跟我意念中出現的所有人一一告別。
爸媽,藤木澈,我們再次見麵的話,我要對你們說些什麼?
紫蘇、張琦、玉兒我的寶貝。
LJ,我們是彼此心中永遠無法磨滅的痛。
安宇,如果我真的死掉,你要為我付出怎樣的代價?
還有,夏海,我的夏海。我像是從未對你好好說過我心中的話,有一千句一萬句,專屬於你的話,我卻從始而終,一句也沒有說出口。
溫熱的淚水,從眼睛中湧出。
然後,隱藏多年之久的片段忽然如巨浪般衝進我的大腦,我被猛地驚醒了。
這情景如此熟悉。那時我十歲,我被困在水下,四周一片絕望的黑暗,嚴寒中已經結冰的河水,一絲絲一縷縷穿透我的棉衣,我的皮膚,它們鑽入我的骨頭,最終浸入到我的靈魂深處。
我的雙手,一隻手緊緊攥著一枝枯藤,一隻手,牢牢地抓住夏海。
是的,是夏海,隻有七歲的夏海。
事情是怎麼發生的呢?
前一秒鍾,我們還在空無一人的結冰的湖麵上一前一後地走著,後一秒種,走在前麵的我隻聽見一聲冰麵碎裂的身影和一聲被淹沒的喊叫,我再回過頭去,已經不見了夏海的蹤影。
我嚇得魂飛魄散,飛奔到那個漆黑的窟窿處,隻看到一串氣泡一閃而過。來不及想,我除掉帽子圍巾手套,甩開書包和鞋子,我看到岸邊灌木叢中伸出的一枝枯藤,我用一隻手拉住枯藤,毫不猶疑地跳入冰水中。
我沒有呼救,我心裏很明白,這是我跟夏海兩個人之間的事。
這片湖水,是我灰暗童年中唯一安靜不被打擾的去處,尤其到了冬季,黑夜降臨,月光一望無際地灑在凍結的冰麵上,整個世界那麼清冷和寧靜,一如我期望中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