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四章 昆豔(2 / 3)

如懿隱隱聽得耳熟,已然明白是誰。轉首卻見皇帝麵龐的棱角因這歌聲而清潤柔和,露出溫煦如初陽的笑意,不覺退後一步,正對上隨侍在皇帝身後的淩雲徹懂得的眼。

果然,淩雲徹亦猜到了那人是誰,隻是微微搖頭,便垂眸守在一邊,仿佛未曾聽見一般。

如懿嘴角微沉,神色便陰了下去。

所有人都陶醉在她的歌聲裏,璟兕雖年幼,亦止了笑鬧,全神貫注地聽著。一曲罷了,忻嬪忍不住拍手道:“唱得真好!臣妾在江南聽了那麼多昆曲,沒有人能唱得這般情韻婉轉,臣妾的心腸都被她唱軟了。”

皇帝負手長立,溫然輕籲道:“歌聲柔婉,讓朕覺得圓明園高牆無情,棱角生硬,亦少了許多粗糲,生出幾許溫柔。”

淩雲徹眉心灼灼一跳,恭聲道:“皇上與忻嬪小主說得是,微臣久聽昆曲,也覺得是宮中南府戲班的最好。可見世間好的,都已在宮中了。”

皇帝頷首:“嗯,唱詞既豔,情致又深,大約真是南府的歌伎了。”

“涉江玩秋水,愛此紅蕖鮮。攀荷弄其珠,蕩漾不成圓。佳人彩雲裏,欲贈隔遠天。相思無因見,悵望涼風前。紅蓮當前,佳人便在眼前,皇上真是好豔福呢。”如懿暢然吟誦,向忻嬪使個眼色,忻嬪雖心思簡單,但也聰明,即刻挽住皇上手臂道:“這不知是南府哪位歌伎唱昆曲呢,臣妾倒覺得,水麵風荷圓,此時唱這首《遊園驚夢》不算最合時宜,《采蓮曲》才是最佳的。不如請皇上和皇後娘娘移步,往臣妾宮裏一同聽曲吧。”

如懿見忻嬪這般乖覺,心中愈加歡喜,也樂得順水推舟:“也好。外頭到底還有些熱,五公主年幼,怕身子吃不消。如此,便打擾忻嬪妹妹了。”

皇帝似有幾分猶豫,舉眸往那船上望去,如懿看一眼李玉,李玉忙拍了拍額頭道:“哎呀!都怪奴才,往日裏皇上少往福海來,怕有婢子不知,在此練曲呢。奴才這便去看看。”

皇帝還要再看,忻嬪已然挽住皇帝,笑著去了。

如懿微微鬆一口氣,落後兩步:“是令妃?”

淩雲徹苦笑道:“是她的嗓音。少年時她便喜愛昆曲,有幾分功底,微臣聽得出她的聲音。”

容珮哼道:“原以為她安靜了幾日,原來躲在這裏呢。”

如懿瞥她一眼:“你既不喜歡,就替本宮去打發了她,不許再有這狐媚樣子了。”

容珮即刻答應了“是”,雷厲風行地去了。容珮才繞過雙曲橋到了湖邊,卻見小舟已然停泊在岸,李玉正躬身和一素衣女子說話。容珮心裏沒好氣,卻不肯露了鄙薄神色拉低了自己身份,便上前恭恭敬敬行了一禮:“令妃娘娘萬安。”

嬿婉原見李玉到來,知道皇帝就在近側,以為是皇帝遣李玉來傳自己,正喜滋滋問了一聲:“是皇上派公公前來麼?”此時乍然見了容珮,不覺花容乍變,勉強鎮定道:“容姑姑怎麼來了?”

容珮氣定神閑道:“奴婢陪皇上、皇後娘娘、忻嬪小主和五公主散步,偶然聽到昆曲聲,皇上和皇後娘娘隨口問了一句,便派奴婢和李公公前來查看。”她見嬿婉一身淺柳色的蹙銀線絲繡蝴蝶蘭素紗衣深淺重疊,點綴著點點粉色桃花落在衣襟袖口,仿佛輕輕一嗬就能化去。那粉紅淺綠簇擁在一起本是庸俗,奈何她身段如弱柳纖纖,容貌一如夾岸桃花蘸水輕敷,胭色嬌穠,隻顯得她愈加明豔動人。

容珮看著她便有氣,臉上卻笑著道:“皇上說,是哪家南府的歌伎不知禮數,在此唱曲驚擾聖駕,惹得忻嬪小主說唱這曲子不合時宜,還不如聽《采蓮曲》呢。”她皮笑肉不笑地努努嘴,“原來是令妃娘娘啊,那奴婢還是去回稟一聲吧。”她故作為難道,“可是叫奴婢怎麼回呢?難不成說皇上的嬪妃唱曲兒跟南府的歌伎似的吧。這可真真是為難了。”

嬿婉聽得此節,一腔歡喜期盼如被潑了兜頭霜雪,臉色不可控製地灰敗下去,隻是尚不能完全相信,巴巴兒看著李玉。

李玉見嬿婉的淚光泛了上來,笑眯眯道:“容姑姑來得正好,奴才也正為這如何回話的事煩惱呢。這照實回吧,怕皇上說令妃娘娘不自重,被人以為是南府的歌伎了,皇上的麵子也過不去。若不回呢,這皇上問起是誰,還不好充數。”

容珮一臉的無奈與為難:“可不是?這曲兒若皇上喜歡,請令妃娘娘在皇上麵前私下娛情,那是閨房之樂。可若皇上一時起了興致,說讓令妃娘娘當著皇後娘娘和各宮小主的麵再唱一回,那可怎麼算呢?”

嬿婉氣得幾乎要嘔出血來,卻也不敢露了一分不滿,隻得拚命壓抑著,委委屈屈道:“既然皇上以為是南府的歌伎,那……那便還是請李公公這般回了吧。本宮……”她緩一緩氣息,露出如常的如花笑靨,“本宮不過是自己唱著玩兒罷了,不曾想會驚動了皇上和皇後。”

容珮微微一笑:“既然令妃娘娘自己也不想驚動,那李公公便好回話了。”

李玉一揖到底:“如此,奴才便可回稟了,多謝令妃娘娘教誨。”

經了這事,嬿婉更加鬱鬱沉寂,不幾日皇帝領了嬪妃們前往熱河秋狩,她也便稱了病,日日請了太醫延醫問藥。如懿與太後尚留在圓明園中避暑清養,聽得容珮回稟,還以為嬿婉做作,打發了太醫去看,果然回說是鬱悶傷肝,要仔細調養。

皇帝既去了避暑山莊,如懿也不欲嬿婉在眼前,立刻遣人送她回紫禁城靜養,得了眼前的清靜。

自皇帝攜了幾個親近的嬪妃前往熱河秋狩,也遠了紫禁城中的宮規森嚴。如懿與餘下的嬪妃們住在圓明園中,倒也清閑自在。海蘭本是要陪伴永琪一同隨皇帝前往避暑山莊伴駕的,隻是念著如懿才出了月子不久,心力不如往日,一味吃藥調理著,便自請留在了圓明園中陪伴,於是素日裏往來的便也是綠筠、海蘭和婉茵了。

如懿見海蘭時時陪在跟前,便道:“皇上許你去熱河伴駕是好事,你何必自己推脫了。”

海蘭逗弄著九曲廊下銀籠架上的一雙黃鸝,道:“有嘉貴妃那趾高氣揚的人在,有什麼意思?還不如這兒清清靜靜的。且臣妾不去,也是圓了純貴妃的麵子,她的三阿哥也沒得去熱河呢。”

如懿斜靠在紅木卷牡丹紋美人靠上,笑吟吟道:“你倒是打算得精刮,隻是你不去,永琪怕沒人照應。”

海蘭給架子上的黃鸝添上一斛清水,細長的琺琅點翠護甲閃著幽藍瑩瑩的光,侍弄得頗有興致,口中道:“臣妾不能陪永琪一輩子的,許多事他自己去做反而幹淨利落。扯上臣妾這樣的額娘,本不是什麼光彩事。”

如懿婉轉看她一眼,嗔道:“你呀,又來了!做人要看以後的福氣。永珹有嘉貴妃這樣的額娘,未必就多光彩了。”

海蘭唇邊安靜的笑色如她耳垂上一對雪色珍珠耳墜一般,再美亦是不奪目的溫潤光澤:“也是。隻是光彩不光彩的,咱們也隻能暗中看著防著嘉貴妃罷了。她做的那許多事,終究也沒法子處置了她。”她微微沉吟,道,“最近皇上屢屢讚許永珹協辦賑濟江南的錢糧得力,雖然不太寵幸嘉貴妃,但對她也總還和顏悅色。不過臣妾冷眼看著,皇上對嘉貴妃到底是不如往日了,有時候想想,嘉貴妃有三個兒子,娘家又得力,又是潛邸伺候上來的老人了,竟也會有這樣的時候。再看看自己,也沒什麼好怨的了。”

如懿的神色淡然寧靜,掐下廊邊一盆海棠的嫣紅花骨朵兒在手中把玩:“新人像禦花園裏的鮮花一茬一茬開不敗,誰還顧得上流連從前看過的花兒呢。便是芳華正濃都會看膩,何況是花期將過。所以在宮裏不要妄圖去挽留什麼,抓得住眼前能抓的東西才最要緊。”

海蘭輕笑著按住如懿的手,拈起一朵海棠在如懿唇邊一晃,驟然正色道:“哀音易生悲兆。皇後娘娘兒女雙全,這樣沒福氣的話不能出自您的口。”她抿嘴,有些幸災樂禍的快活,“聽說前幾日令妃又不大安分,還是娘娘彈壓了她。其實令妃已然失寵,又生性狐媚,娘娘何不幹淨利落處置了,省得在眼前討嫌。”

如懿見周遭並無旁人,閑閑取過一把青玉螺鈿綴胭脂纏絲瑪瑙的小扇輕搖:“海蘭,令妃固然失寵,皇上卻未曾廢除她位分,依然留著她妃位的尊位,你知是為何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