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靜靜磨完墨,聞著殿中的龍涎香有點淡了,便讓李玉帶著人捧了香爐下去,又用紫銅撥子撥開鏤空鶴紋銅爐的一角,添入一把紫檀色的蘇合香。
皇帝隻低頭專心抄寫,問道:“怎麼不用龍涎香了?”
如懿道:“蘇合香能通竅辟穢,開鬱豁痰,冬日裏用最好。”
皇帝擱下筆歎了口氣,苦笑道:“通竅辟穢,開鬱豁痰?朕知道你是好心,可是朕心氣鬱結,豈是一把蘇合香能解的?”
如懿將皇帝所抄的《往生咒》一一理好,溫然道:“皇上抄了這麼多《往生咒》供寶華殿誦經超度所用,臣妾就知道皇上心裏還是在意那個孩子的。”她小心覷著皇帝的神色:“皇上常到延禧宮看望臣妾,永和宮與延禧宮不過數步之遙,皇上何不去看看玫貴人,稍作安慰?”
皇帝眉心的悲色如同陰陰天色,凝聚不散:“近鄉情更怯,更不知該如何安慰彼此?反而是兩下裏傷心。”他靜一靜:“幸好玫貴人還不知道那孩子的樣子……”
如懿忙道:“皇後娘娘吩咐過,一律不許走漏風聲。那日為玫貴人接生的太醫與嬤嬤,都已經打發出去了。但凡有可能見過小……公主身體的宮人,也都已經撥去了熱河行宮,不許再在宮裏伺候。”
皇帝微微頷首:“皇後想得很周全。此事不祥,朕連太後也不敢告訴周詳。”
如懿點頭道:“如今宮裏見過那孩子的,隻有皇上、皇後、臣妾與王欽。再無第五人了。”
皇帝靜默地籲出一口氣,正要提筆再寫,隻聽外頭兩聲叩門聲響,卻是王欽在外道:“皇上,永和宮玫貴人送了東西來請聖上過目,皇上您要不要看一看?”
皇帝猶豫片刻,便擱下筆道:“拿來朕瞧瞧吧。”
王欽答應著推門進來,卻是在黃鸝鳴枝多子多福紅漆托盤裏擱著一疊嬰兒衣裳。皇帝一時未解,便問:“這是什麼?”
王欽恭聲道:“玫貴人說,聽聞皇上辛苦手抄《往生咒》化與小公主,所以想把之前親手做的給小公主穿的衣裳一同焚化,即便小公主在人世間穿不上一遭,到了極樂世界也不會受凍淒寒。”
皇帝的神色間閃過一絲淒楚之色,如懿便道:“皇上,玫貴人憶女心切,您還是成全了她吧。”
皇帝點點頭:“朕準了,你告訴她,便留在自己宮裏焚化吧。”
王欽又道:“玫貴人說,今晚亥時一刻是半個月前小公主出生的時辰,希望皇上能親臨永和宮,陪玫貴人一同焚化這些衣裳,以盡哀思。”他湊上前幾步,翻起盤中的衣裳:“這些衣裳都是玫貴人親手做的,皇上看看這針線,一定是花了不少工夫的。玫貴人慈母之心,可欽可歎啊!”他隨手翻起,直露出盤底上多子多福嬰兒嬉戲圖來。皇帝眼中一動,本已心軟,可是目光觸及盤底憨態可掬的嬰兒圖案,不覺閃過一層蒙矓淚意,那淚意似結了薄薄一層碎冰一般,凝住了層層寒氣。
皇帝問:“這個托盤是哪裏來的?”
王欽賠笑道:“還能哪兒來的?是永和宮連著衣裳一同送來的。皇上要不信,送衣裳的小貴子還在殿外候著呢。”
皇帝眸中微冷,再也不看那些衣裳:“去告訴玫貴人,她還在月中,朕不宜探望,這些事她這個做額娘的一力完成就是了。”
王欽立時退下。如懿見皇帝麵色不善,忙含笑問道:“伺候玫貴人的宮人真是不當心,玫貴人不能平安誕育皇嗣,他們還用這樣嬰兒嬉戲的圖案,玫貴人看見了豈不刺心?”
皇帝頹然坐倒在椅上,長歎道:“朕一看見那些健全的孩子,便會想到玫貴人所生的孩兒,如此畸形可怖,誠如皇後所言,是孽種妖胎。偏偏玫貴人自己懵然不知,她無心所選,卻讓朕不得不想起那個可怕的孩子。”他握住如懿的手,神色如一個淒惶而無助的孩子:“如懿,你告訴朕,是不是朕無福失德,才會與玫貴人生下這樣的孩子?是不是?”
如懿心頭一搐,忙安慰道:“怎麼會?皇上初登大寶,乃天命所佑。這個孩子,純屬意外而已。”
皇帝的臉貼在如懿溫熱的手心之上:“就是因為朕初登大寶,所以才更不安。玫貴人的孩子,是朕登基之後的第一個孩子……”
皇帝話音未落,卻聽有風聲伴著殿門悠長的吱呀之聲一同撲入。如懿抬首,卻見皇後獨自站在殿門內,衣袂翩然,頗有正大仙容之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