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喜憂(下)(1 / 2)

晴暖的陽光卷起碎金似的微塵,一絲絲落在身上,亦沾染了那種明亮的光暈,可是如懿分毫也不覺得溫暖,那種從身體深處蔓生的涼意,絲絲縷縷,無處不在。她徐徐道:“還能有什麼別的緣故,舊愛傷懷,怡貴人又有了身孕,皇上移情之後,玫貴人隻會更受冷落了。”

如懿所言非虛。她的延禧宮就在永和宮正前,每每經過,看著門庭冷落,幾可羅雀,她便可以想見,裏頭一寸一寸寂寞孤獨的時光,是如何難挨了。

這樣的日子,她也並非沒有挨過。君恩如水向東流,得寵憂移失寵愁。宮中的女子,這一日複一日,何嚐不是這樣挨過的。

晞月更走近一步,語不傳六耳:“可是本宮怎麼聽說,皇上命寶華殿的大師在永和宮誦經一月超度祈福,是因為玫貴人生下的孩子,是個妖孽!”

如懿連忙示意噤聲,神色平淡而波瀾不驚:“貴妃娘娘,宮內不比別處,這樣的話可是說不得也傳不得的。”

晞月收斂笑容,冷冷一嗤:“這樣的話,何止是本宮,滿宮裏都在傳著呢!如今隻怕是玫貴人足不出戶,遲早也要知道了。”

如懿心頭一凜:“滿宮裏都在傳?”

晞月冷笑道:“可不是?以為誰瞞得住誰呢,你若不信,自己去聽聽便知。”晞月說罷,喚過宮女一同離去了。

宮裏的閑言碎語一向就比在陰暗角落裏竄來竄去的蛇蟲鼠蟻都要多。藏匿在宮苑紅牆碧瓦之下的犄角旮旯裏,嘈嘈竊竊,鬼鬼祟祟,交頭接耳,蠢蠢欲動。像灶房裏老鼠的窸窸窣窣,像牆頭草左搖右擺,一隻耳朵咬了另一隻耳朵,好話賴話,一律咬著牙舔著舌頭咀嚼著吐進吐出。隻有添油加醋,沒有短字少句。

這便是後宮的閑話了,沒有一日斷絕,倒像是無邊無際的春草,漫無邊際地滋生著。往這閑話的波瀾起伏裏投下一塊驚濤巨石的,是玫貴人的自縊。

永和宮閉絕一個多月的大門再度開啟。如懿得知消息的時候,已是午睡醒來飲茶用點心的時分。阿箬來稟告時,如懿驚得險將手中的一盞清茶皆潑了出去,忙忙扶了阿箬和惢心的手往永和宮去。

如懿趕到的時候皇帝和皇後都已經在了。她請了安便在旁邊的椅子上坐下。玫貴人被皇後貼身的素心和蓮心按住了坐在床上,兀自嗚嗚哭泣。皇帝氣惱之餘不免有些心疼,口吻卻是十分嚴厲:“宮中妃嬪自戕是大罪,你有什麼想不開的,居然敢在紫禁城內自縊,也不怕添了宮裏的晦氣!”

玫貴人隻穿了一身素白色綴繡銀絲折枝迎春的襯衣,外頭披著一件石青刻絲灰鼠大氅,那青青翠翠的素白底色,愈顯得那臉沒有血色,唯有雪白的脖頸上留著深紫一道勒痕,楚楚可憐地昭告天下,她是剛從鬼門關上被人拽了回來。

玫貴人嗚嗚咽咽地哭著:“臣妾本來就是個晦氣的人,還有什麼可說的。皇上恕了臣妾,由得臣妾去死便罷了。”

皇帝氣得別過頭去,皇後亦不免含了怒氣:“即便你沒有家人需要顧及,也不怕連坐。可是皇上有什麼不疼你的,你便這樣自輕自賤,輕易毀損自己的性命,豈不是辜負了皇上對你素來的心意?”

玫貴人哭得愈加幽淒:“隻有臣妾自己對不住皇上的。臣妾無話可說,也無顏再侍奉皇上!”

皇後看著滿地跪著的宮人道:“你們也是,不好好伺候著玫貴人,由得她這樣傷心這樣鬧,本宮要狠狠處置你們才是。”

那些宮人們嚇得拚命磕頭道:“皇後娘娘恕罪!皇後娘娘恕罪!奴才們也不知是出了什麼事,貴人的情緒會這樣激動!”其中一個領頭的宮女哭著道:“這幾日貴人小主一直心緒不定,晚上也驚夢連連,睡得並不好!今兒午後小主本是要午睡的,可是小主並不讓奴婢們伺候,全打發了出去。奴婢在外頭聽著不太放心,又聽見凳子落地的聲音,怕出了什麼事,結果闖進去一看,貴人小主竟把自己掛在梁上了!”

如懿忙問道:“那麼你家小主到底是為了什麼想不開?可是為了孩子的事?”

那宮女怯怯地搖搖頭,又俯首下去。

皇帝氣得狠了,連連問:“你有什麼想不通的,盡可跟朕和皇後說,再不然,嫻妃和你這樣近,你也可以告訴她。”

玫貴人哭著道:“皇上不就怕臣妾和別人說話知道些什麼嗎?所以皇後娘娘也將臣妾關在這永和宮裏不許見人。臣妾知道自己人微言輕又命薄如紙,除了把自己吊到梁上,還能有什麼辦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