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懿揚眸淺笑:“這樣的事,咱們做不到,海蘭卻一定做得到。”
因著皇後喪子,皇帝膝下的實則隻有三子一女,且三位皇子都是庶出,實在違背皇帝一心立嫡子為太子的心意。這一年暮春,便由海蘭提議,因為後宮屢屢失子,有傷陰鷙,為求多子,皇帝與皇後便攜了後宮嬪妃,相隨去圓明園伴駕。一則散散心,二則也希望借此機遇可以讓宮中多些子嗣,三則也暗合了太後的心意,將自己收在身邊年齡頗相宜的太常寺少卿陸士隆的女兒陸氏讓跟著去了。
果然到了圓明園中不久,陸氏不過十五歲,因著年輕美貌得到聖意垂顧,不久便封了慶常在,在皇帝身邊很得恩寵。加著玫嬪舊愛難失,新寵又當道,如此一來,圓明園中愈加熱鬧,便越發顧不上宮裏的情形,如懿也稍稍緩了口氣。
隻是聽著這樣新寵舊愛的消息傳來時,如懿起初仍不免有絲絲縷縷的驚痛,一點一滴觸及心房,蜿蜒直刺下去,漸漸地,便隻剩了酸楚。每每這個時候,便會想起,那年的煙柳蒙蒙時節,與皇帝的初遇。
彼時,她還是高門玉樓裏的深宅閨秀,因著表姑母嫁得那樣高貴美好,也生出了一點不知天高地厚的心。她知道的,她會嫁到皇室。卻極想,與姑母一樣,承擔起一個家族的榮華,步步踏在紫禁城的朱門錦繡之內。可是偏偏,齊妃的親生子,皇後撫養的三阿哥弘時,中意的人並不是她。一個錯失,眼看著他削爵,去宗籍,逐出玉牒,最後賜死。
一顆心除了驚惶不定,更有一重快意。他是那樣看不上她,寧願去喜歡不該喜歡上的人。
於是那樣尷尬的時候,遇到了如今的夫君。
當時皇帝僅剩下的兩位成年的阿哥裏,五阿哥豪放不羈,四阿哥端穩持重之餘卻不失一段玉樹風流。明明是身世普普的皇子,卻偏偏更像一個“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1]”的翩翩濁世公子。
那一瞬間,便動了心意,忖度著哪怕他是“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2]”的人,便也顧不得自己一顆芳心了。
在冷宮的浸淫裏,或是深宮靜院午夜醒轉,夢醒衾寒的時候,會憶起很多年前,姑母與當今太後安排著他們見了一次。
姑母含笑輕聲喚著“青櫻”,她便輕輕巧巧,蓮步姍姍,從十二扇泥金仕女簪花屏風後轉出來,杏子紅透紗繡牡丹含露閃緞長裙緩緩漾起一點漣漪般的微瀾,連腰帶上垂的一對白玉鷓鴣櫻桃佩都微微搖曳,仿佛一朵綻放在暗夜微風裏的紅薔薇。
不,她如何不想保持大家閨秀的沉穩篤定,安寧無波,而是,實在是在屏風後一點窺視的害羞,讓她晃了晃心思,願意捧著一顆一瓣一瓣綻放的胭脂色的心,一直一直沉靜下來,沉到塵埃的底處去。
那時她也不過十三四歲,單衫杏子紅,雙鬟鴉雛色。
一轉身,一抬頭,眼簾裏撞入了以為可以依靠一生的人。那時候的他,不過是一襲月華色淡淡青衣,袖口是極素淨的暗色花紋,仔細瞧去是唐棣之華的圖紋,腰間隻一根明黃色帶子,曉諭皇子身份。
她無端地便想起那一句:“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3]”
怎麼會遙遠呢?如果是真切的緣分,再遠,這個人也會來到你身邊。
他是謙謙君子,溫潤如玉,淡淡含笑間,便是清明天際朗月入懷。可是他即便那樣笑著,也難免有一分失勢皇子的蕭索,蕭蕭肅肅,若孤鬆獨立山巔之風。
她一貫倨傲的心,莫名地就顫了顫,生了一股相憐之意。
真的,是君須憐我我憐君。他有他身世的不堪,自己也有自己的難為。
然後,亦見過一兩次。不過是姑母或者當今太後的安排。
她替太後抄書,他來請安,有時替她磨墨,喚一聲“青櫻妹妹”。她抬起頭來,並沒有旁人在,他望住她,也不過,就是相視一笑罷了。
還有一次,是陪著滿宮的嬪妃們在清音閣看戲,有一出是他點的,便是《牆頭馬上》[4]。戲台上的戲子歌舞泣笑,唱的是別人的人生百態。她卻被一闋引子惹動了心腸。“妾弄青梅憑短牆,君騎白馬傍垂楊。牆頭馬上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5]”
她忽然便沉了心思,抬起眼,正望見他也含了一縷笑,沉沉望住自己。就是這般,遙遙相顧,一見知君即斷腸。仿佛是暮春裏遲遲未開的花苞,忽然一陣春風至,便張開了重重心瓣,露出一點杏色的蕊。
身邊有花朵熏然的陶陶氣味,好像一整個春天,都留在了身邊,遲遲不去。
為著這個,她便肯了。肯隻是一個側福晉的地位,肯按下一顆欲比天高的心,肯容忍他的身側枕邊,眼底心間,還有旁人。
那便是一顆初見的癡心了。
而到了如今,她還能如何呢?位分也罷,恩寵也罷,一直引以為依靠的,不過是他口中常說的三個字:你放心。
可原來,到了放心的時候,卻徹底沒有讓她放心過。
還不如海蘭,從來不深愛,所以不看,不聽,不信,倒安安穩穩,平安富貴了。
如懿一副柔腸百轉千回,正凝神間,卻見惢心匆匆轉進房裏道:“小主,海蘭小主剛讓人從圓明園遞來的消息,老爺他——過世了。”
注釋:
[1]出自唐代詩人韋莊的《菩薩蠻》。全詩為: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2]出自唐代詩人韋莊的《菩薩蠻》。全詩為:如今卻憶江南樂,當時年少春衫薄。騎馬倚斜橋,滿樓紅袖招。翠屏金屈曲,醉入花叢宿。此度見花枝,白頭誓不歸。
[3]出自《論語》,原文為:“唐棣之華,偏其反而。豈不爾思,室是遠而。”子曰:“未之思也,夫何遠之有?”康棣:一種植物,屬薔薇科,落葉灌木。偏其反而:形容花搖動的樣子。室是遠而:隻是住的地方太遠了。整句話的大意為:“康棣的花朵啊,翩翩地搖擺。我豈能不想念你呢?隻是由於家住的地方太遠了。”孔子說:“他還是沒有真的想念,如果真的想念,有什麼遙遠呢?”
[4]《牆頭馬上》是元代著名戲曲家白樸的作品。尚書之子裴少俊,奉命到洛陽購買花苗,巧遇總管之女李千金。二人一見鍾情,私定終身,但為裴少俊之父所不容,後曆經坎坷終於夫妻團圓。該劇歌頌了對自由婚姻的追求,雖以愛情為題材,卻別具一格。
[5]出自唐代白居易《井底引銀瓶》詩。《敲頭馬上》即是根據此詩改編而成。